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南月国,青衣县扶江河畔,寅时刚过,天色微明。
湿润冰凉的雾气扑面而来,让起早赶来的汉子不由打了个喷嚏。
“哗”“砰”河里传来鱼儿跃落的声响,他来到水边,捋起破旧的衣袖,将肩上的渔网解下。
几天前刚下了场暴雨,河水依然黄浊,不时有杂物裹挟而下。
这汉子眼前一亮,一根五尺粗许的圆木正缓缓从上游流下来。
河水说缓实快,不待他脱下短衫,那圆木已流到眼前。
汉子将手中竹筌往后一扔,便扑下水去…
木头被河水冲得有些打横,刚好拉住圆木上的小段横枝。
汉子一手扶稳木头,摇头甩去脸上的水渍,定睛一看,不由苦着脸啐了一口。
一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童,双手被捆抱在圆木枝桠处,脸色苍白,四肢僵硬,似乎是不活了。
汉子连木头带童尸,拖木带泥,汤汤水水的拽上了岸。
此时天已大亮,他将童子双手慢慢从木桠处解下。
“唉,好俊的小哥儿,可惜短命…这身好衣裳倒也用得上。”
汉子摇了摇头,满脸的惋惜之色,动手剥起小童身上的衣裳。
童裳不大,又被水泡得发紧,汉子只得在尸体腰腹间推了几推,方要解下,小童喉间作响,惊得那汉子竦然站起。
小童侧身呕出几口浑水,睁开双眼,迷茫地望向灰色天空。
懵懵懂懂,恍恍惚惚。他只记得皑皑雪峰瞬间崩塌,雪浪扑面而来,颈中的古色残玉,被飞泻而下的气浪所激,炸开一团温暖…
直到醒来,努力睁开眼睛,却看不清任何东西。
有人将他背起,拖着重物趔趄向前,想挣扎又四肢无力,双耳不停地嗡嗡作响,鼻端闻到一阵鱼类的腥臭,便又昏睡过去。
好长的一梦,在梦中又回到了孤独的童年,只能透过浑浊的玻璃窗呆滞地仰望天空。
数不清在擂台上跌倒过多少次,永远擦不去汗臭和铁锈味的破拳套,染成暗红色的毛巾也再洗不回原色。
那是一段如黑暗行尸般的生活,一直到二十八岁…
梦中的另一个他方才七岁,在挂满榆钱的小院中,跟着阿爹念书读经,写字学史。
闲来就跟着阿娘撒娇,捉弄家中的小黑狗,偷吃药铺里的岩蜜,活泼天真。
二十八岁的他被雪浪覆盖…从驼格峰顶跌落。
七岁的他,半夜被阿爹草草捆上木头,从后门推落河中。模糊泪眼只看见阿爹头也不回,咬牙持刀奔向前院,黑暗中的漫天火光,喧闹狂笑,
隐隐听到阿母的哭喊,夜风吹过,一阵浪花打来...
……
鱼汤淡而无味,又放得久了,腥味有点让人难以下咽。
他始终有种晕晕的错觉,感到天地都在缓慢旋转,像在破船上一样无定飘摇。
冷汤滑过干涩的喉咙,在慢慢冲淡脑海中的记忆。
一个黑瘦的少年好奇的看着他,等他把鱼汤喝完,将缺口的土碗小心放在木桌上,便跑出门去叫人。
顷刻,不大的草屋里便围了一圈,七嘴八舌,还是一个老者咳嗽示意,几个好事的村妇才安静下来。
一众村民上下打量,不时轻叹,像在讶异他的相貌。
“孩子,你是哪里人,又怎么会掉落到扶江河中?”为首的老者轻声问道。
他只是发呆,依稀记得前因,但话到嘴边却如何都想不起来。
“好像…我好像叫…木生,怎么会想不起我姓什么…“他拍头苦恼,又似乎哪里不对,自己的声音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稚嫩?
方才注意到自己的双手,分明是个小童的模样,不由有些惊慌失措。
见他怔然无语,老者叹道:“小儿神魂不固,经逢大吓往往会失魂失忆,这可就糟了!”
有个枯瘦的村妇啧啧惋惜:“这么白净乖巧的孩子,肯定是城中有钱人家的小公子。”
老者指向左侧墙角:“前两天是章家二哥去河边起渔,却赶巧救了你一命。”
小童定神望去,一个满面风霜的中年汉子局促不安的摸了摸鼻子,满脸憨厚。
他从木床上吃力撑起,轻推开一旁准备搀扶的农妇,走到章二面前。
小童端正形体,恭恭敬敬地拜了下去,章二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老者却捋须颔首道:“嗯,这小哥儿不但长得乖巧,还如此聪慧知礼,定是读书人家的孩子。”
“章二,让你家章熊拿点晒干的野枣子,熬锅红枣苋菜粥给小哥儿补补身子,稻米若是不足,再去我家再拿两升过来。”
小童被章二扶起后呆站在原地,他自然而发有了方才的举动,又似乎哪里不对。
……
章家村不大,几十户人家,章二家住在村边,两间破草房,一间做灶房,一间便是木生醒来的卧房。
章熊母亲因生他时难产,失血过多,不到半岁便撒手离开人世。
加上家穷,饱一顿饥一顿,快十二岁的少年,也不过比七岁多的木生高半个头。
村里孩童欺他家穷,又嫌他克死母亲,不大和他玩在一起。
木生的到来,虽然让贫穷的家更捉襟见肘,反倒让章熊很是高兴,过得几日木生身体稍有好转,便央他一起上山砍柴作伴。
木生每天夜里辗转多梦,白日精神恍惚,好像生活在两个世界一般,他人小力弱,只能先跟着章熊去后山捡点干草断枝。
章二依旧去河中捕鱼,鱼多时可到城里换上十来个铜钱,买几升黄米够一家人煮菜粥饱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