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黄的发色如骄阳般耀眼,碧绿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湖泊,她肤若凝脂不施粉黛,樱唇轻启:“大胆刁民!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强抢民女!今日不教训了你,爷就不姓陆!”
说着这话的陆昭凌一头金黄大波浪卷的头发高高束起,穿一身灰扑扑还打了布丁的粗布衣裳,腰间却又佩了一柄一看就知道价值不扉的精致弯刀,气势汹汹叉腰而立。
“大胆刁民!”“就是就是!”
跟在她身后狐假虎威的两个是京阳城里铁匠的儿子,牛大和牛二。一个月前陆昭凌行侠仗义的时候被他俩看见,从此便多了两名小弟。她质疑过这两个小弟的用处,当时牛大用一种看似很睿智的口吻说:“每一个叱咤风云的老大背后,都需要几个为他摇旗呐喊的小弟。”
“……啊?”两个面相蠢笨的恶贼一齐回头看向这个大放厥辞的小丫头片子,有点不太相信刚才听见的话。
“唉,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哇。”陆昭凌轻叹一声,旋即脚下迅捷一踏冲上前去,一顿拳打脚踢之后,两个恶徒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牛大曾经问过她,为什么明明带着刀,打架的时候却不用。她抚摸着如镜的刀面,孤傲地回答道:“这种程度的敌人,不值得我出刀。”然后便沉醉在牛大和牛二五体投地的崇拜里偷着乐。
送走了险些被非礼的姑娘,这三人便在京阳城的街道上逛了起来。牛大讨好地买了一串糖葫芦献给陆昭凌,赢得了她的点头称赞。牛二立刻不甘示弱地把陆昭凌拉到了旁边一个卖糖人的小摊前,让她喜欢哪个随便挑。
正当陆昭凌舔着糖葫芦看糖人的时候,背后传来了一个十分疑惑的声音:“同光公主?”这声音吓得她手一抖,糖葫芦险些掉在地上。她尴尬地转过脸,看向那个喊她的人。
两个月前她开始偷偷溜出宫日行一善,本来还躲藏遮掩着怕被什么人看到,后来发现京阳城里像她这样金发碧眼的人很是不少,认得她的又大多困在深宫里,于是便放心大胆地在城里逛了起来。尝些小吃,看看杂耍,尤其喜欢去茶楼听说书。那个一讲起故事来唾沫星子横飞的说书先生深得陆昭凌的喜欢,什么故事被他眉飞色舞地一讲,顿时就有趣的多。
然而现在就碰上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三皇子白珩。
这位三皇子长相出奇的清秀,眉眼平顺柔和,不争万物的样子。今天的他没有穿官服,而是着一身月白云纹长衫,长身玉立,举手投足间都是斯文素雅,只在腰间佩了一柄不起眼的长剑。
“三……三少爷。”她想了想身边的牛大和牛二,还是改了口,并把“少爷”两个字加重了念出来。
白珩这时才注意到她身边的两个男孩显然是普通百姓,于是便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
“老大,这小白脸是谁啊?”牛大对这个出现在陆昭凌面前还颇为俊俏的公子十分不满。
“他是……是……”陆昭凌“是”了半天也没想起来要怎么编造白珩的身份,毕竟她当初告诉牛大牛二的时候,说自己是师承隐世高人,独自下山闯荡的江湖侠客。以他们两人的头脑,倒也没问起为什么江湖侠客一直在京阳城里待着。
“陆昭凌!”正当她绞尽脑汁的时候,又听见了这一声娇蛮的怒喝。她顿时一手掩面,连叹倒霉。
身材娇小却穿着一身红色劲装的少女,手里抱着一杆长枪,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来到三皇子身边,怒气冲冲地看着她。
碰见三皇子就算了,怎么还遇上李珠儿这个煞星……
在陆昭凌的印象里,中原的少女都该是点着轻云碎步,说话细声细语,一副弱柳扶风样子的美人儿。从她七岁那年进了深宫起,见到的公主娘娘们倒也都十分符合她的想象。唯独这个李珠儿,嚣张跋扈的很,生的一副娇小模样,还偏要学她父亲李将军一样舞刀弄枪的,比陆昭凌还要蛮横,简直没有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
“喂,叫你呢!你怎么也出来了,皇……老爷允许了么?”李珠儿见陆昭凌不说话,又凶巴巴地问道。
“你是什么人,敢对我们老大这么说话!”牛大十分愤愤不平,一旁的牛二也帮腔道:“就是就是!”
见两个小弟如此热心地维护自己,陆昭凌都要热泪盈眶了。
“你们又是哪里来的草民,敢在本小姐面前嚣张!”李珠儿哼的一声,长枪一挥,险些被坠下马。一旁的白珩赶紧扶住她的腰,又从她手里夺过了枪。
“别闹,今天难得父亲准了我出来,陆姑娘大概也是请了老爷的允许,出来逛逛。”白珩一边阻止李珠儿夺回她的枪,一边和善地劝道。
抢不回长枪的李珠儿不高兴地跳下马,围着陆昭凌三人转了一圈,忽然眼尖看见了她腰间佩着的弯刀。
“这!这是琉国国君献给老爷的烬月刀!怎么在你手里?你是个贼!你敢偷老爷的东西!”李珠儿咋咋呼呼地喊了起来,转身摇起了白珩的胳膊,“三少爷,我们快去禀告老爷!”
“你的枪不也是偷你爹的?”陆昭凌却十分淡定地挑了挑眉毛说。
“这……这不一样!”李珠儿被噎了一下,很快又接口,“我爹的就是我的!”
“老爷也是我爹呀,是我义父。”陆昭凌第一次喊起这个义父这么开心。
大约八九年前,安平国进行了一场大规模的西征,像琉国这样的小国几乎没有反抗便受降了。为了表现求和的诚意,琉国国君还献上了自己的幼女——年仅七岁的陆昭凌,送往京阳,被安平国皇帝收为义女。皇帝大约也是轻视琉国如此没有气节,便说取“和光同尘”之意,赐了陆昭凌一个“同光公主”的封号。
虽说封了公主,但谁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受降小国的人质。好在陆昭凌也不是什么娇气的主,起初受了两年气,后来却和宫里几个年幼皇子混在了一起,整日掏掏鸟窝踢踢蹴鞠,有时趁守卫和太监们不注意,还要拿随身佩着用来做礼仪的刀剑切磋两把。
“这弯刀本就是琉国的东西,老爷把它赐回给陆姑娘也属寻常,你快不要闹了。”白珩无奈地哄着李珠儿,还要小心不被她抢走了枪。
陆昭凌和白珩不熟,不过对他的印象还是不错。听闻三皇子生来体弱,所以很少见他到御花园玩耍,平时都待在自己的永和宫里,大约是在研习诗词书籍。
不知道今天皇上怎么准他出宫,侍卫也没有,还跟着个李珠儿。
“少爷在那儿!”“小姐,小姐!”
陆昭凌正想着便听到了这一男一女的两声呼唤,同时白珩和李珠儿都脸色一变。李珠儿先翻身上了马,然后伸手拉了一把白珩,用力一夹马腹,便一溜烟地跑了。坐在后面抱着李珠儿的白珩还回头看了一眼陆昭凌,脸色有点尴尬又有点担忧。
“唔……”陆昭凌看着跟在后面猛追的侍卫婢女从面前路过,又渐渐跑远,若有所思地舔着自己的糖葫芦。
“老大,糖人还吃吗?”牛二此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不吃了,我该回去了。”她咬下一颗山楂,把没吃完的糖葫芦塞给牛大,便也朝着白珩两人的方向跑了过去。
“老大,明天还来吗?”牛大急忙在她背后喊道。
“来来来!”陆昭凌头也不回地说,脚下步子又加快了点,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老大真是轻功了得啊!”牛大由衷地感叹道。一旁的牛二连连点头:“就是就是。”
陆昭凌的轻功确实不错,她没费多大力气便追上了白珩和李珠儿,从那两个可怜兮兮追着主子狂奔的下人身边路过时,还忍不住“啧啧”地摇了摇头。
白珩和李珠儿为了甩掉追着的两人,在小巷子里不断地穿着,完全没有注意到一旁踩着房顶一路跟来的陆昭凌。她轻轻松松地跟了一会儿,到了一处僻静的窄巷时,忽然恶作剧地喊了一声:“嘿!”顿时吓的李珠儿手中缰绳一紧,马儿一声嘶鸣停了下来,险些把两人甩下去。
李珠儿惊魂未定地调转了一圈马头,才看见了抱着手臂站在房顶上看笑话的陆昭凌。
“你干什么!”李珠儿气急败坏地冲她喊。
“看你们笑话。”陆昭凌倒是大方地承认了。
“……你下来!”
“偏不。有本事你上来。”她歪歪头,居高临下地看着李珠儿,心情比日行一善还要愉快。
“同光公主……”一手抱着长枪,一手搂着李珠儿的白珩求助地看着陆昭凌,那一张白皙俊俏的脸上一个惹人怜爱的神情,让她不由心肝一颤。
“咳……”陆昭凌脸上一烫,有些尴尬地咳了一声,移开目光,“你们两个想去哪儿?干嘛躲着下人?”
“我求了父皇许久,难得出来一次,想和珠儿在这京阳城里好好逛逛,但是身边围着一群侍卫,去哪儿都和在宫里一样……”白珩可怜兮兮地说着,眉头微蹙,目若秋水。
“你们想不想去个好玩的地方?”陆昭凌对这美人计完全没有免疫能力,一张嘴便脱口而出,说完又有些后悔。
“好啊好啊!”“美人儿”白珩十分欢欣鼓舞的样子,眨巴着眼睛像头纯情的小鹿儿,惹的陆昭凌说不出反悔的话。
“……你呢,去不去?”她只好看向李珠儿,有点尴尬地问道。
“阿珩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李珠儿显然也不太高兴,却又不想拂了白珩的兴致。
“好吧。跟我来。”接受了现实的陆昭凌只好坦然地耸耸肩,跳下房檐。白珩和李珠儿也下了马,跟着熟门熟路的陆昭凌穿过了几条人迹稀少的巷子,来到了一座茶楼前。
这茶楼外面看上去普普通通,位置也不显眼,进去一看却发现热闹非凡。最里面正中有个台子,台子上一个灰色长衫的老人,满头银丝却精神矍铄的样子,正眉飞色舞地说着书。茶楼此时座无虚席,陆昭凌领着两人朝前挤挤,站在一个视野还算开阔的地方。李珠儿还想再往前些,却被陆昭凌拉住,指了指台上的说书人说:“有口水。”她立刻嫌弃地往后缩了缩。
“今天讲的是武皇帝东征。”陆昭凌听了两句便信心十足地下了定论。白珩和李珠儿一边听着台上的段子,一边听陆昭凌的解说,很快也全神贯注起来。三个人就这么站着听了半晌,一点也没觉得累。中途说书的老先生休息喝茶去了,白珩和李珠儿还十分不满地抱怨起来。
“我在史书中也读到过此处,却从未感到如此有趣。”白珩意犹未尽地想着刚才老先生讲的故事,忍不住说道。
“这地方真不错!”连李珠儿也忍不住夸了起来,“你常来吗?”
“是啊!我——”陆昭凌正要炫耀,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尴尬地住了口。
“你果然是偷跑出来的!”李珠儿虽然也是无意,却为自己成功揭穿陆昭凌的秘密感到十分开心。
那又怎样,反正你们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出来的。禀告皇上他也不会关心我的死活。
陆昭凌暗自腹诽。
李珠儿见陆昭凌不说话,以为她正暗自颓然,忽然有些于心不忍。大概觉得一起来茶楼里听说书算是一种友情的开始,讨厌陆昭凌的理由也不怎么站的住脚——只觉得这是个西域来的蛮子。有了好感以后再仔细想想,觉得她的处境其实是有些可怜的。这样一来,李珠儿又心软了一层。
“你放心,我大人有大量,看在这茶楼不错的份上,就不把你私逃出宫的事禀告皇上了。”她还是不愿意表现的太友好,显的自己太容易妥协又没有原则,于是别扭地说道。一旁的白珩这时也接口:“我自然也不会说的。不过,我有个小小的条件。”
“什么条件?”陆昭凌对这两人的反应倒是很意外。
“你以后再出来,必须带上我。”白珩狡黠地一笑。
“……啊?”陆昭凌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那也要带上我!”李珠儿见白珩这么说,顾不得先前的“傲骨”,也急急忙忙地说道。
“这……李珠儿是将军府的小姐,出入倒是自由……但是三皇子你……”陆昭凌看着白珩,有些为难。
“怎么?你出得来,我就出不来吗?”白珩十分难过地垂下眼帘,长长的眼睫毛一颤一颤的,像有一只毛茸茸的小爪子挠在陆昭凌的心里。
“……好好好!”陆昭凌受不了这一波波的攻势,投降地说道。白珩和李珠儿刚开心了一刻,又听见陆昭凌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不过今天不早了,该回去了。”这次任凭白珩再怎么装可怜和软磨硬泡,她也不肯再松口,“以后想跟我混,就得听我的话,不然就不带你们玩了。”她态度坚决,同时眼神四散飘忽,极力避免和白珩对视。
“好吧,算算也差不多酉时了,有什么好玩的明天再说。”白珩柔声安慰着李珠儿,虽然听上去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那明天卯时三刻,我在西宫门的水井边等你。”陆昭凌说。
“这么早?”白珩有点吃惊。
“想出宫只能这个时间,你要是来晚了我可不等你。”陆昭凌对白珩的疑问有点不满,“还有,不要穿这么好的衣裳。”
“那我在西宫门外等你们!”李珠儿又生怕自己被落下似的,赶忙说。
“可是……我没有别的衣服。”白珩略显苦恼。
“……我找小弟拿两套来。”陆昭凌一脸“真麻烦”的样子。
商量好了第二天会面的时间,陆昭凌便催着白珩两人走了。她远远地看着两人骑马走到正道大街上,被喜极而泣的仆人们团团围住,才放心地去铁匠铺找牛大和牛二拿衣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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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的乱世里,陆昭凌手边还是当初这把烬月刀,身后跟着的是百万铁骑。她骑着汗血的宝马踏上京阳的街道,在四散奔逃的人群里看见了卖糖葫芦的小贩,被丢在原地来不及撤走的卖糖人的小摊,最后路过那间已经破败不堪的茶楼时,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她想起自己曾经对着白珩和李珠儿吹牛,说她是琉国第一刀术大师最得意的弟子,将来要走遍江湖,行侠仗义,保护好不会武功的白珩和力气太小又爱逞强的李珠儿,身后跟着摇旗呐喊的牛大和牛二,过完她陆大侠光辉灿烂的一生,然后被说书先生世代传颂。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她哭的全身颤抖着,缩着肩膀,双手紧紧地抓着缰绳。
你们是我陆大侠要保护的人啊……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