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出生在乌栋附近,在一处有遮挡的地方,接近一个佃农的房舍。她先在那里转悠了两天,因为佃农的女人,她也是,又瘦又老。女人帮了她。头两天,她端来米饭、鱼汤,第三天,她拿来一个出发用的麻布袋。彼得·摩根写道。
她没有把这个曾和她连体的女孩扔进湄公河,也没有将她丢在同塔梅平原的某一条路上。在这个小女孩之后,她还生下其他孩子,都被她丢弃了,每一次,不管她在什么地方,都是在同一个时辰,正当午的时候,太阳晒得人头晕眼花的时候。到了晚上,她又是一个人了,想到孩子的模样——真舍不得丢下——她不仅寻思起来,一直带在身上的小东西不知道会怎么样了,就这样放在那里一个人上路。她想不清楚。她揉了揉自己的双乳,一点儿奶水流出来,她继续上路。第一次怎么样她大概忘记了,她禁不住抱怨起来。随后几次,她没注意到有什么差别。她走着,然后就睡下了。睡之前,她唱了起来,那首马德望的童谣,孩子们骑在牛背上一边颠簸一边嬉笑地高声唱着的那首歌谣。她睡在林中乡村的丛林篝火后面,那里是阴暗的森林,时常有老虎出没。
过了乌栋,沿着洞里萨湖就好走了。孩子直挺着身子睡在背袋里,背袋吊在肩膀上,在腰间束住。她继续沿洞里萨湖下行。在金边,她停留了几天。接着开始沿湄公河顺流而下。河中运米的帆船驶过,有好几百艘。
有个女人曾给她做过指点,那是在过了菩萨城之后,但还不到磅湛,那时还没有生下孩子,刚过金边,在去朱笃的路上。她还记得。带着个孩子,她找不到工作,没有人会要她的。没有孩子的时候,她都找不到工作,十七岁,还挺着个肚子,到处被人驱赶。滚开。
她毕生都没有工作过,职业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东西。
那个女人给了她一个很值得考虑的指点:听说有些白人收留孩子。她又上路了。她不再打听什么。这里没有人讲柬埔寨语,很少。最近的白人哨站在哪儿?滚开。应当沿着湄公河走,她知道,这就是窍门。她这样做了。后背上的孩子,几乎一直在睡着。几个星期以来,尤其是最近几天,她老是在睡,应当叫醒她,让她吃东西。吃什么呢?这孩子,应当马上给人,到时候了。给人以后,轻松上路,走在稻田的田埂上。孩子的眼睛微蓝,却总是闭着。她看到过什么东西吗?到了龙川,她看到街上总有一些白人来来往往。白人哨站。她来到集市上,把孩子放在一张破布上,等着。她一路上看到的最后一个柬埔寨女人从跟前走过,问她孩子是不是死了。于是她掐了孩子一下,孩子哇的一声叫了起来,当然没死。那个柬埔寨女人说孩子快死了,应该抓紧……你到底要怎样?
“给人。”
那女人很不屑:谁要这么丢人的东西,这么瘦的一个女孩?在沙沥,她又看到白人,她来到集市,把孩子放在一张破布上,等着,没有人过来和她搭话,孩子死睡不醒。把她丢在这儿吧,就这么睡着……可是集市散了以后,要是有狗来怎么办?她又上路了。到了永隆,街上还有白人,有不少啊!
她来到集市上,把孩子放在面前的一张破布上,自己就地蹲下来,等着。这个集市使她展开了笑脸,一路长途跋涉——她现在走得快了因为要和死神赛跑——见识过那么多集市,比如眼前永隆这个集市,这使她学会了动脑筋。这个漂亮的孩子,你们谁要就抱去吧,她吆喝起来,一分钱也不要,因为她再也不能带她上路了,看看我的脚你们就明白了。没有人听得懂。她的脚受了伤,被一块锋利的石头划破,留下一个很大很深的伤口,肉皮下面有蛆虫在蠕动,她不知道伤口已经发臭。孩子在睡着。她没有看着孩子,也没有看着放在孩子身边的那只脚,她自顾自说着,如同在洞里萨的集市上那样,那时候她母亲忙前忙后。今天她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看到了桌案上的食物,闻到了烤肉和热汤的香味。看看啊,谁要这个孩子?她没有奶了,今天早上,孩子不愿吃剩下的奶了。有人从一艘船上给了她热米饭,她嚼了又嚼,嘴对嘴喂给孩子,可孩子吐了。好吧。那就编谎话。说这个孩子身体结实。谁想要她,说一声就行。她在那里已经等了两个小时了。她意识不到这地方没有人听得懂她在说什么。昨天她是注意到的,今天没有。
直到集市收尾,所有商贩都忙着收摊时,才看到一个白种女人经过,她又胖又重,身边跟着一个白人小女孩。
姑娘变得聪明起来,狡黠,机灵,她预感到机会来了。
她看到软木太阳帽下的一双眼睛——已经不再年轻——终于朝她这边看过来。
她看了。
这是第一次。姑娘朝她笑着。那女人走过来,从钱夹里取出一个皮阿斯特,给了姑娘。
她走开了。
姑娘喊起来,招呼她过来。那女人走回来。姑娘一面指着地上的孩子,一面要把皮阿斯特还给她。姑娘侧过身,指指身后,大声叫道:马德望。那位夫人看了看,不,又走开了,她拒绝收回那个皮阿斯特。姑娘的叫喊招来一些人,聚在她周围。
那位夫人正在走远。
姑娘抱起孩子,追过去,她紧跑一阵,赶上了她,嘴里说出一大串话,一边指来指去,一边笑着把孩子递过去。夫人侧过身去,口中叫喊着什么。跟夫人在一起的那个白人小女孩,看了看那个小孩子,——像看什么似的,看什么呢?——之后对夫人说了什么。夫人拒绝,继续走路。
姑娘也继续走路,她跟着这位夫人。夫人转过身来,驱她离开。但是,为了护住孩子,什么也吓不倒她。
姑娘立在那儿,等夫人走上几步,便又跟过去,手中拿着那个皮阿斯特。夫人转过身来,又喊了几句,跺起脚来。姑娘朝她笑着。她又开始了,伸出那只脚来,指了指北方,将孩子送过去,嘴里又说了一通。夫人没有看,继续走路。
姑娘在街上远远地跟在后面,孩子和皮阿斯特始终往前伸着,面带微笑。夫人没有再回身。
白人小女孩离开妈妈,与姑娘并排走起来。
姑娘这时已不说话,赶上夫人,白人小女孩走在她旁边。她们就这样,前后相随,在哨站的街道上,走了一个小时。姑娘不再说什么,在商店门口等着夫人,白人小女孩陪着她。白人小女孩不再离开她。白人夫人呵斥她的孩子,孩子没有哭。在返回的路上,她们三个一起跟着白人夫人。越走近,成功的机会就越大。白人小女孩的眼睛里,有一种坚决的神情,越往前走越坚决。姑娘一面走着,一面看着白人小女孩,那女孩却只看母亲的后背,往前走。夫人转弯了,后面的三个也跟着转弯。夫人要是吼叫起来,驱赶起来,她们就不吱声,立在那儿等着,而后再跟过去,贴上去。这会儿,一个栅栏出现在面前。姑娘看得出,白人小女孩似乎是打死也不想和她分开。
夫人站在大门前面。她打开大门,手还留在把手上,她转过身来,看着自己的孩子,看了很长时间,权衡利弊,只看自己孩子的眼睛。她让步了。
大门关上了。姑娘和她的孩子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