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病恹的天气状况,使那些不习惯加尔各答气候的白人,一觉醒来,显得苍白无力。今天,正在照镜子的他就是这样。
他来到寓所的阳台上。
加尔各答,今天,早晨七点,光线昏黄。高耸凝滞的乌云笼罩着尼泊尔,污浊的云雾在空中聚集,夏日季风几天后就要来临。在一处灌木丛的荫庇之下,面对着那处寓所,在混杂着沥青的沙子上面,穿着她那还湿漉漉的布袋,光秃秃的脑袋避在树阴下,她在睡着。夜里,她要花一段时间去恒河捉鱼洗澡,她还唱了歌,还走近那些散步的人。
大街上,洒水车转来转去。灰尘被水冲湿,粘在地面上,散发出尿味。
恒河里,已经有了面色阴沉的朝圣者;岸边,总是那些麻风病人,他们醒来了,睁眼张望着。
加尔各答的纱厂里,两个小时以前,就有一群群心事重重的人,为生计忙碌着。
拉合尔的副领事打量着眼前的加尔各答:炊烟,恒河,洒水车,睡在那里的女子。他离开阳台,回到卧室,开始刮胡子,气温已明显上升,他看着自己那正变得花白的双鬓。他刮完胡子,收拾完毕,再次回到阳台上,再次打量起石建筑,棕榈树,洒水车,那个在睡着的女人,岸边聚集在一起的麻风病人,河里的朝圣者。无论是加尔各答还是拉合尔,一概如此:棕榈树,麻风病,昏黄的晨光。
随后,在这样的晨光里,副领事冲过澡、喝完咖啡以后,坐在一张沙发上读起了一封刚从法国寄来的信。一位姨母这样写道:某天夜里,巴黎刮起大风,这事已经有一个月了,不过以前还从未发生过这样的情况,小房子的一扇窗子和百叶窗被风刮开了,那扇窗子原本为了保持室内通风就开着一道缝。警察局的人通知了她,她当天下午就赶过去,把窗子关好,也检查了一番,没有被盗过。对了,她差点儿忘了说,她去关窗子的时候,发现那棵靠近栅栏的丁香树又被偷了,家里没人看管,每到春天都这样,总有一些野丫头来偷花。
副领事忽然想起什么事来,是关于明天星期五晚上法国使馆要举行的招待会,他在最后时刻才接到邀请。昨天晚上,大使夫人留下话:来吧。
他站起身,走过去告诉他的印度仆人把他的晚礼服刷一刷,而后又回到沙发上坐下。住在马勒泽布街区的姨母寄来的信已经读过了。他重新读了一遍关于百叶窗和丁香树那两段内容:信已经读过了。
他在等办公时间的到来,手里拿着那封信。此刻,他眼中看到的是一个客厅,井然有序,黑色的大钢琴没有打开,乐谱架上,有一份乐谱也没有打开,乐谱的标题是《印度之歌》,看不太清楚。栅栏的门上了双锁,无法走进花园,无法接近,无法看清乐谱的标题。钢琴上,有一盏中国花瓶改成的台灯,灯罩是绿色丝绸的,有四十年了吧?是的。生在这所房子里的那人出生之前就有了吧?是的。风乍停,百叶窗打开着,耀眼的阳光投射在绿色的台灯上。有人停步在外:应该想个什么办法,要不然今天夜里还是睡不好,你们没有听到昨天一整夜那瘆人的响动吗?其他人也停下来,有一小群人在那里议论:这房子的主人是谁啊,房门怎么老是关着?一个独身男人,三十五岁左右。
他的名字是让马克·德·H。
一个独子,父母双亡。
这座还可以称作宅邸的小房子,四周带有花园,坐落在巴黎,多年来一直关着,因为房子的主人在驻外领事馆工作,这会儿正在印度。警察局的人知道,如果有今天这样的情况或者发生火灾,他们可以通知谁,一个住在马勒泽布街区的老夫人,她是不在家的房主的姨母。
风又刮了起来,百叶窗半关上了,阳光隐去,看得到绿色的丝绸,钢琴重又回到黑暗的阴影里,直到任期结束。两年。
硬刷子刷在晚礼服的粗毛呢上面的声音,副领事大概还不能完全习惯,他站起身,关上了门。
起床的时间过后,办公的时间也到来了。
副领事步行出门,他沿着恒河走了十分钟,从一些树木旁边走过,树阴下,快活的麻风病人等在那里。他走进使馆,穿过种着夹竹桃和棕榈树的花园,领事部的办公室就是这座被花园包围的大楼。
花园里,一个压低的声音又问道:这个先生在的时候,你们听到过钢琴声吗?一些音阶?弹得很差的一首曲子,一只手弹的?一个年迈的声音回答说:以前,是的,每天晚上,是的,用一个手指,一个孩子在弹什么《印度之歌》。还有呢?年迈的声音又回答说:以前,是的,夜里,不久以前,听到过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像是镜子之类的,从一个独身男人的住所传出来,那个男人小时候弹奏《印度之歌》。就这些。
副领事一路上口里吹着《印度之歌》。他碰到了夏尔·罗塞,夏尔·罗塞从一条小路上走出来,与副领事碰个正着,这次他是无法避开他了。他与副领事寒暄了几句。副领事告诉他说自己接到邀请,参加明晚使馆的招待会。夏尔·罗塞难以掩饰惊讶的神色。副领事又说,这将是他在加尔各答参加的第一个招待会,也很有可能是最后一个。夏尔·罗塞说有急事在身,脱身走开,他继续朝使馆办公室的方向走去。
五个星期前,让马克·德·H来到了位于恒河之滨的一座城市,这是印度的首都,名叫加尔各答,它的人口数还是那样,五百万,死于饥饿的人口数也是那样,不得详知。这座城市今天刚刚开始笼罩在夏日季风那昏黄的光线之下。
他从拉合尔来,在那里,他做了一年半的副领事,后来,在发生了一些事件之后他被调离,加尔各答使馆方面认为那些事件非常棘手。现在,他在这里等待新的任命。看上去比较麻烦,迟迟不见动静。有人提到孟买,但不是很肯定。使馆方面认为目前最妥善的方法,就是趁他在加尔各答等待新任命期间,给他先找些事做。他在办公室做些档案整理分类的工作,他这种情况的官员通常都这样安排。他住的寓所通常是专供那些在加尔各答等待调动的官员使用的。
虽说在拉合尔所发生的事件加尔各答无人不晓,但其中详情却没有人知道,除了大使斯特雷特先生和大使夫人。
副领事口中不再吹《印度之歌》了。
在加尔各答,这天早晨,昏黄的光线之下,安娜—玛丽·斯特雷特正在穿过使馆的花园,他看见了她。
安娜—玛丽·斯特雷特要去使馆的那些附属建筑那边,她不止一次说,剩饭剩菜以后要留给加尔各答那些饿肚子的人,她还说从今天起,今后每天也要准备一个存放凉水的盆子,与剩菜剩饭一并摆放在炊事房的栅栏门前,因为夏日季风就要来了,他们要有水喝。
吩咐完毕,安娜—玛丽·斯特雷特又穿过花园,回到两个女儿那里,她们正在一条小径上等着她。她们一起朝网球场走去,而后又转向花园深处。她们在散步。气温太高了,网球场几天前就冷清下来。她们穿着白色运动短裤,手臂露在外面。她没有带帽子,她不怕太阳晒。正当他走过使馆的大楼时,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看见了他,向他点头示意,她待他也是矜持有加,像加尔各答的所有人那样。他弯腰鞠躬,继续前行。五个星期前他们就见过面了,两个人之间每次碰面都是这种方式。
空寂的网球场四周围有金属护网,一辆女式自行车停靠在那里,那是安娜—玛丽·斯特雷特的自行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