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壮汉走后三分钟,保安终于出现,一共三个,同样人高马大,不过衣不合体,帽子也带歪,他们上前敲门,也没有得到陈忠的回应,保安们陆续附耳门上听见他的朗朗读书声,露着莫名其妙的表情,临走之前还把门打了两拳踹了一脚。陈忠此时此刻对朗读声之外均充耳不闻,而且愈朗读愈热血沸腾,越沸腾愈不能自拔地沉浸其中,倒不是他完全理解或欣赏《神曲》里的大意,他只是就着文字的节奏,享受着阅读的乐趣而已,或者说他是在享受一份颇有深度的宁静,而且他顿悟到用诗歌的语言来写生命的故事实乃是一种绝配,诗中蕴含着文字的幽默韵律,足以将一切人生实苦冲得淡而无味。
对于朗读的享受,刘恒在世的时候并不陌生,他甚至在自己最后两年的光景里隔三差五便触手可得,只要将自己关在这个办公室里,拿起一本《神曲》就可以。
陈忠现在进行的朗读正是当初他的建议。
刘恒六十八岁的时候,曾经向陈忠坦白,“我最近的十五年一直在重新寻找自我,这是我生命历程里进步最神速的十五年,是我人生的真正荣耀,也因为有了这十五年,我才不枉此生。”
除了得放,刘恒就只和陈忠说过这话,他甚至都没向刘雅娜提过只语片言,他猜测刘雅娜一定会笑他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将自我寻找未免幼稚,所以和她说犹如对牛弹琴。
他甚至觉得身边的人只有得放和陈忠体证到人的一生都必须在寻找自我的道路上持之以恒且跋涉艰难,如果人生路上没有遇见他俩,或许他会感到孤独难耐。
其实,他寻找自我的过程着实迷茫,曾经的他计划做一个运动达人刘恒,遗憾他的某些价值观僵化,总觉得长年累月发钱去健身房“受罪”实在是行为愚蠢,结果就在西湖边慢慢跑步,到了最后两三年退化成了闲步;曾经的他计划做一个时尚达人刘恒,遗憾即缺乏审美的天赋又没有后天的习得,坚持不到两个月,就被各种服饰的花哨弄得全无自我定位,最后竟然咬牙将自己才入手的几万元奢侈品要么捐了要么送人;他曾经计划做一个茶道达人刘恒,可惜始终对仙风道骨的作风消化不良,更一直练不出将那口茶水细嚼慢咽出花香蜜香的能耐,坚持不到三个月,就开始把买的十几斤好茶当粗茶吃;他曾经还考虑过当商业成功人士刘恒,当股神刘恒,当政协委员刘恒,甚至想过当人大代表刘恒,然而这些刘恒最终都夭折了,因为他很快发现那都不是他期待的刘恒。
直到两年前的一天,他就坐在这个办公室里读书,陈忠进来了,一脸笑嘻嘻,他那时看见陈忠,忽然顿悟到自己想做陈忠这样的刘恒,之后便开始没日没夜地努力,和无数个过去的刘恒绝交,可是各种旧刘恒藕断丝连,直到临终前,他也没能成为陈忠那样的刘恒。
关于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刘恒,他倒是从来没和任何人说起过,就连对得放也始终守口如瓶,他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想成为徒弟那样的人,他放不下面子。
得放那天在亭子外和自己的小徒说,“哎!他没放下刘恒,我去与不去并无二致?”
小徒不解地问,“他不就是刘恒吗?为什么师父说他没放下刘恒?”
得放一开始没有回答小徒,只是缓缓的向前走,当拐过一片竹林的时候,正好遇见手里抱着氧气枕头的陈忠,便问,“你来看哪个刘恒?”
“我师父刘恒。”陈忠回答,小徒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得放便带着他从陈忠身边走过。
陈忠到了亭子间,给刘恒换氧气枕头,刘恒这时用虚弱的声口说,“哎!我自己没魄力,没能够亲自将那些钱捐了,你帮我把股票卖了,然后再帮我把它们捐了,这就是我遗嘱的下半部分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