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无话,第二日李定襄醒来,李常载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迎面只见胡祈年走了过来,李定襄用冰雪擦了擦脸,胡祈年便跟着他,李定襄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李定襄忍不住道:“老胡你跟在我屁股后有什么企图,现在小爷身无分文,推背图也给送人了,你跟着我可什么都得不到。”
胡祈年一笑:“经过秦凤楼那一场,大家也算有了交情,你可知道我是什么人?”
李定襄慢慢伸展身体,整个人似乎完全清醒过来:“我不管你什么身份,在我这里你就是老胡。”
胡祈年道:“我是你母亲嵬名策的手下,嵬名部落的披甲奴,也曾是铁鹞子军中一员,万人披甲势不可当,俱往矣!”他重重一叹,刚想说什么,李定襄打断了他的话:“我听说,契丹皮室军当年也是说满万不可敌,现在蒙古怯薛军也是如此,大家都是满万不可敌,那到底谁更强些?”
胡祈年露出思索表情,道:“大约各有所长,好比战国时候的魏武卒,步战称雄,晋朝北府兵,以一当十,唐时安西陌刀军,以步破骑,而草原精军骑射之术天下无双,铁鹞子军装备精良,骑射也强,又擅长结阵步战……”
就差直接说出铁鹞子军最强了,李定襄道:“可见固国不以山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再强的军队又能如何,我劝你们早早马放南山,回家享清福去,种两亩田,养几匹马,何必脑袋拴到裤腰带上,想什么光复西夏?”
胡祈年不直接回答,反问道:“汉人有一句话,叫作倒持泰阿授人以柄,少爷可曾想过,铁鹞子若就此解散,无异于自废武功,生死操于人手,少爷以为呢?”
他道:“既然少爷说到了,老胡也斗胆说上几句,少爷现在的行为就无异于泰阿倒持,将自己置于险地。”
李定襄倒是有了兴趣:“那我洗耳恭听老胡你的高见,我是怎样的泰阿倒持,又是如何授人以柄?你汉文比大多数汉人还要精深,怎么不考虑开馆收徒,做个私塾先生?”
胡祈年面色不变,道:“少爷如今虽云东家,王家商行一切却由方正中打点,这算不算授人以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方正中乃王庆之亲传弟子,又是王家商行老人,如今王庆之亡故,自己并不是经略之才李定襄有自知之明,挂个甩手掌柜名头已经觉得累人,李定襄道:“我并不觉如何不妥,要是胡掌柜早些日子出现,说不定我会聘你为帐房。”
胡祈年心衬这少爷完全游侠儿路数,要他打理也却是难为他了,不过有些话不得不说:“少爷可知道王庆之为何修道,以至于终身不娶,要知道你王家名门望族,但人丁始终不旺,王家上代,在长便是你父绘之公,在幼便是王庆之,你父远走西北,剩下的便是王庆之,他要是修道去了,那王家岂不是要绝后,你祖父又能容他这般胡闹?”说到这里一脸含笑,颇有揭人底牌的兴奋。
胡祈年继续道:“王庆之也是个风流人物,出身高门,长相也是不差,自然也是红颜无数,自小便与人定了亲,两家人互相往来,但及至成亲前他也不曾见过对方,等到了灯笼高挂,亲事在前,以王少爷的任性自然不情不愿,对方是美是丑都不知道,这样就要相对一生,这位爷便做了一件事。”
王庆之自云修道去了,还真拜入名门,随着他不告而别,这一门亲事便成了镜花水月,泡了汤,当王庆之洋洋得意穿着道袍回到王家,正因自己这一招兴奋异常,便给王家老爷叫到了庭院,骤雨狂风一顿好打,王庆之家学渊源,武功委实不差,但是看着流泪挥鞭的老父却无法反抗,被抽的死去活来,半夜醒来,满天的星斗映入眼帘,原来自己还在庭院。
王家人如避瘟神,王庆之万般无奈,原想一走了之,谁知遇到了王绘之,王绘之静静看着王庆之便道:“这一顿打挨得不冤。”
平时沉静有度的兄长如此说,王庆之便跳了起来,谁知王绘之又是一顿好打,只揍得王庆之浑身是血,把他拖在了池塘侧:“看看你自己,现在像个什么?”
王庆之犹自嘴硬:“像个什么还不是你打出来的,父亲如此,大哥如此,小弟便是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王绘之便将他丢入池水泡着,开始讲起那日发生的事,王庆之一走了之,花轿到了王家迟迟不见丈夫,羞怒之下便割腕倒地,等人发现时,红色的花轿中便留下一滩同样猩红的血液。
对方家中如何肯甘休,只闹个天翻地覆,王绘之眼中依旧沉静,仿佛事不关己:“父亲便给文家老爷跪下赔罪,良久文家老爷才扶起父亲,只说女儿没有这个福份加入王家。”但正是这份沉静的语气,王庆之知道自己错了。
王家与文家的婚约便不了了之,文家蒙此大辱,女儿虽然恢复过来,但身子却异常虚弱,但毕竟文家女儿才貌双绝,得知王家与文家婚姻泡汤,对于其他人却未必不是一个好消息,若真让王家与文家联手,那便是更加强大的利益同盟,谁还能和他们对抗?介休文家,先祖便是当年朝堂叱咤风云的文彦博,“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更是名噪一时,成为无数文人执政信条,能够分化王、文两家许多人乐见其成,王家悔婚登门求婚者却是络绎不绝,最终文小姐许给了一个方姓儒生,上人之资又是书画双绝,出身世家豪强,文老爷当即答应,只是这一桩婚姻中未必便没有政治因素。
王庆之一语不发,让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他,浑身是血的他抬头望着文家大门,跪在了文家朱红大门前,此时锣鼓喧天,又是文小姐出嫁日子,他这时候来未免平添了许多晦气,文家花轿在他面前停了良久,未曾见面的两人隔着一层红帘却看不清楚彼此的脸。
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当知道这便是王家二少,不少人冷嘲热讽,对着王庆之这薄幸之徒无甚好感,拳棒相加,王庆之被打的奄奄一息,但他仍然跪在街头,任由口水吐了满身,把头埋进了腿间,文老爷看的不忍,挥袖进了院门。
大红的花轿终于离开了,天地都静寂了,一个满身是血的青年站了起来,苍凉的笑了几声,他知道他欠的的并非就此两清,反而随着大红花轿进入方家,这反而成了无法偿还的遗憾。
王绘之一直看着王庆之,他没有帮他,也没有扶他,世上最艰难的时候,大多是要一个人挺过的,随着此事沸沸扬扬,那文小姐嫁入方家后承受压力可想而知,人也更加消瘦。
王庆之并没有离开文小姐,以他武功,每日里躲在暗处也无人发觉,他便是这样看着,希望这个女子可以得到自己的幸福,他也深深的记住了那张憔悴又秀丽的脸,看着那方公子每日对文小姐千依百顺关心备至,放心之余他的心中叶充满了苦涩。
王庆之成了紫阳派正式弟子,但他若是安心修道也就罢了,嘉熙初年,王绘之将王庆之荐入破军,而同年方家与蒙古勾结,贩卖盐铁获利颇丰,便上了破军的必杀名单,而这事落到了王庆之身上。
王庆之深感造化弄人,便远赴西北,找到了当时在党项部落的王绘之,他自觉自己进入破军乃是王绘之安排,这一圈兜兜转转,目标居然落在了方家,一种无名怒火让他与王绘之当即翻脸,如果不是王绘之自己怎么会进入破军,如果不进入破军,那自己怎么会将屠刀举向方家!
王庆之趁乱带走了李定襄,可是他心乱如麻,心头怒火让他几乎想摔死这个襁褓里的侄儿,但他始终无法狠心,听到婴儿啼哭便耐着性子哄了起来。
“你父亲是个王八蛋,你可不能是个王八蛋!”
王庆之面对方家不知如何下手,也不知如何面对文小姐,自己将她推向方家,现在又要夺走她的一切?
心火煎熬下王庆之将李定襄托给了韩有情,同时使出自己的耍赖本事,一走了之,上了紫阳派一呆便是三年光阴,三年中他心中煎熬,但又觉得三年过去,哪怕方家灭门只要不是自己动手那心里负罪也可稍微解脱。
方家依然是方家,只是这时候的文小姐已经有孕,破军始终等待王庆之下手,国本之重在前,便应该舍生忘死,个人挣扎又算得什么?
是不是每一个江湖人都有一段无法背负的故事?韩有情没有回答,他了解这种感觉,自己亲手将自己喜欢的女子斩杀,从溅血的尸体上拿走那本假的推背图的时候,他就明白了无奈的感觉,他不能劝王庆之下手,因为他明白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如果不下手,谈何保家卫国?他看着王庆之在自己面前喝的大醉,呜呜地痛哭起来,保家卫国为什么就这么的难?
方家很快湮灭在记忆中,江南人也很快忘记有这么一个名门望族,就像沙滩的褶皱被潮水抚平,王庆之决心远走西北,同时带去的还有一个襁褓里的孩子,他闭上眼睛就能看到文小姐的脸,那脸最后一眼看到自己时候没有惊诧,也没有痛恨,一双手伸过来似乎想摸到王庆之的脸:“王庆之,我知道你,我在花园里看到过你。”她的目光放在外面的花园,方家的花园里曾经有一个人鬼鬼祟祟躲在那里,可是面对面时却到了阴阳两隔之时。
胡祈年看着沉默中的李定襄,他的意思已经不需多说,方正中就算是王庆之的亲传弟子,但只要方家灭门之仇还在,这个人便极为危险,更何况如今他掌握王家商行,有更多的手段还原当年方家灭门的真相。
“或许二叔认为小方已经不会在意那些陈年旧事了。”李定襄良久道。
胡祈年诡异笑起来:“可能吗?就算少爷心如铁石,但若是杀策娘与绘之公的仇人就现在面前你可能无动于衷?”这个已经不需要回答,李定襄转过了话锋:“王家的事你们倒是比我还要详细,是不是你们对王家也是别有用心?”
“你不知道是因为没人想让你知道,你知道是因为我们都想让你知道。”胡祈年道:“而且这一点都不奇怪,王家商行本来应该推出来的人并不是你。”
李定襄脱口道:“那是谁?”
屋外传来一个重重的脚步声,这是李常载的声音,因为他的肩头还坐着一个新衣打扮的小女孩,胡祈年轻轻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