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自己方才阴阳怪气的傻样子被他全部看见了,一股热血涌上头,唰地红了脸,“你怎么在这?!”
他穿着暗红福纹长袍,腰束绒底金腰带,明玉压身,如玉雕琢出的人一般,裘的狐绒上还挂着不少爆竹红皮,向我微微一笑:“巧合而已。”
“骗人!你的靴头上和我一样沾着泥土,显然是从邀月台走来的,在那沾上花匠们翻晒的花泥。好端端地,舍近求远绕路做什么?明明是跟着我一路过来,还说是巧合?”说罢,我又咬了口包子。
理论归理论,热乎乎的包子可不能辜负,再迟一会,包子就不热了。
他低头笑了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皓齿:“看来瞒不了你这个偷闲的小骗子。”
天下当真有这样的男人,温润得叫人厌不起来。
春兰一心霸占着他,不让长丰园中其他丫鬟接近的情感,也不是不能理解。
脑子一晃出现了一个画面,春兰扬着小皮鞭抽打他,把他当作所有物绑起来,他还温煦说教。
想着想着不禁掩唇偷笑。
五少爷重重咳了一声,飞快看了我一眼,脸上挂着一抹霞光:“你笑什么?”
呸,我怎么想这些不正经的东西!
抿了抿唇,递出左手还没咬过的一半寿包:“没笑什么。既然我偷懒被你发现,这半个寿包就当分赃贿赂,求少爷别把我躲在这偷懒的事说出去。”
他接过寿包,择了对面的楣子一角坐下,轻松笑道:“不要喊我少爷。”
“那喊什么?”
“我的名字。”
他的笑容愈加璀璨,我把剩下一口包子塞进嘴里,吞下后说:“我可不敢直呼五少爷名讳。你知道我的来历,何必还说这样的话。少爷从小高床暖枕,一呼百应长大,如何会懂我的处境?药方不是我写的,人命也不是我救的,不过占着所谓的恩情在你家白吃白住。人在屋檐下,讨口饭吃,为奴为婢理所应当,你自然是少爷。”
大夫人待我再好,我心中还是很清楚,温家不可能成为我长久的倚靠,甚至大夫人也不能成为我长久的倚靠。
一个人生存在世上,总想依附他人,寄托他人,活得也太被动。
唯有自己强大,方是长久的谋划。
因此得到解除婚约的契结书之后,我终究要带着小环离开这里。
“你未免把自己看得太低,若不是你装傻充愣,祖母她……。”他欲言又止,喉结动了动,声如蚊吟说了句:“这样也好”。
若不是我装傻充愣怎么了?难不成老太太就会出乎意料地喜欢我,立刻拍案而起,决定履行苏温两家十六年前的婚约,让我嫁给前程似锦的温冲,占一个未来将军夫人的大便宜?
哪有这样的好事。
天上落大雨的可能大过掉馅儿饼,张着嘴想吃白食,没准给你淋成个落汤鸡。
我淡淡一笑,彼此沉默半响,他放在手里的包子大概凉透了。
早知如此,不如自己吃了,可惜那半个暄软清甜的寿包。
他弯了弯嘴角,眉眼带笑:“你今天穿得很好看。”
我想也不想,随意回答:“彼此彼此,你也好看。”
今日穿的是大夫人送给我的新衣,毕竟府上有喜事,所有下人们皆穿红着绿,我也不能穿得太素。
五少爷抚了抚眉头,有些犹豫,终于还是开口:“今天不是巧合,那晚在染房街,也不是巧合。是我……原以为是梦境,醒来之后,见到手里的络子,才知道船上之人真的是你。那晚若不是你在,我——”
“若不是我在,你的确要小命呜呼。少爷下回找同伙,好歹选些伶俐机灵的人。”明人不说暗话,想起那个拿匕首抵在我喉头的棒槌,我这心里还有气。
“你……哈哈。”他爽朗地笑出声,长长的睫毛轻颤着:“与你说一会话,倍觉松泛。”
难道平时没人跟他说话吗,说得好似一个囚徒,至于吗。
“你不喜欢我三哥,对吗?”他乌黑的瞳孔熠熠生光,双唇紧抿着。
“少爷是迫不及待要喊我三嫂嫂?我喜欢不喜欢三少爷,与你何干?你要来说媒不成?”
“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三哥,你的低眉顺眼之下藏着高傲的心气。”
我错愕地看着他:“知道你还问?”
“因为,我想听你亲口说。”他突然冲我笑了笑,纯良得像是路边无助的小猫:“恭敬的你、生气的你、明慧的你、使诈的你,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犹如雾障重重,令我摸索不清。”
“所谓雾里看花,看不明白才好呢。万一雾没了,发现只是株狗尾巴花,没什么看头,哭天抹泪可就晚了。从一开始,你便是处心积虑接近我,难道柳大娘没把我这个不速之客的来由告诉你?”
在摘月水榭第一次遇见的时候,他显然是听见我和小环的对话,提到婚约的事,而后送我笔墨,替我解围,约我相见,要说不是精心计划的,我不信。
他恍然道:“你把我想得太坏,为此处处防范着我,躲着我,事情并非你所想,我对你的喜爱没有任何企图。”
“这话不对,不是我把少爷想得太坏,而是少爷你想得太简单。你生在将军府,我不过是寻常老百姓。我和你,从小所吃、所穿、所见、所有的东西都不一样。你听的甜言蜜语,见的是应者云集,穿衣喝茶有人伺候。我呢,和你恰恰相反。你的喜爱,我听见了,也知道了,但你要我回应你,万不可能,即便我和温冲没有婚约。”
我索性把话挑明了说,云云雾雾耗费彼此时间。
虽他是清竹玉花一样的人,但我惜命,拿粪泼花的事该做还是要做。
“天地各有难处,你有我想不到的难处,我有你想不到难处。”他轻轻叹了口气,酸涩道:“不回应便不回应罢,情之一字,若非逼对方回应,算不得是情。”
“你哪来这么多歪理邪说。”我瞥了他一眼。
他的身子蓦地一僵,目光凝视着我:“因果,你知道吗,真实的你,远比起戴着面具的你更可爱。”
我愣了愣,被他看穿了,一霎间竟有些恍惚。
远远望去,邀月台下站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离得太远,看不大清楚,许是冬青和二蛋。
想起慈云寺派粥那日,二蛋险些就要被阎王勾走,不由深吸了口凉气,“男子不同女子,前程在外,可挣可搏。治国平天下的宏图伟略大有机会施展。少爷既然有不需人回应的大情大爱,何不放眼世上。说不定,有更多的人,等着你拯救。”
五少爷的眼中的闪过一丝惊讶的神色,几步来到我面前。
我仰头望他,四目相对时,他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继而缩了回去。眼底藏着山壑万千,温柔道:“你的话我记住了。
我报之以微笑。
他是当日派粥时唯一去的主子,有没有一种可能,他真的与别人不同呢?
我没有答案,或许,时间会有答案。
冬青从邀月台上下来,五少爷望着冬青来的方向,朗声道:“我还会再来找你的。”
说罢,在冬日的阳光中转身离去。
好嘛,劝人仕途经济的计划看来失败了。
还来找我?啊,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