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路上,我和素秋的马车紧接在大夫人轿子后面,温冲驾马伴在轿边,时不时能从车窗看见他的背影。
我索性把车窗关上,放下帘子,挪到窗边坐下,用身体压住帘角,不想瞧见他一寸背影。
一会晴一会雨,一会摔络子一会要络子。
如果温冲不是大夫人喜爱的儿子,我一定要做个小人,写上他的生辰八字,再拿十几根绣花针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扎他!
素秋满脸疑惑,见我张嘴就要喷火的样子也不敢多问。
第二天晌午,我从茶房提水回来,进垂花便被素秋拦下。
她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挽着我的胳膊往院外走:“三夫人和二少爷来了,嬷嬷让咱们避一避。”
隐约听见屋中的确传出三夫人的说话声,语调提得老高,像是在撒火骂人,火气还不小。“是谁惹三夫人生气了?”
我们走到院外,倚着院墙,素秋愁眉苦脸道:“二少爷不肯娶王家小姐,派人去查王家小姐底细,也不知怎么查的,还真查出王家小姐和福建总督的儿子订过亲!按理,一个女子不说两回亲事。二少爷直脖子,三夫人少不得瞪眼睛,夫人正劝着呢。”
院中传出一声清脆,想是有个茶碗遭了劫。我和素秋对看一眼,默默提着水壶往茶房走。
从茶房出来,走到青峰桥,素秋叹气道:“日子已经订好,宴客的帖子全送出去了,二少爷这会子说不娶,别说三夫人,我们夫人也得跟着头疼脑热。因果,你说皇上赐的婚,还能反悔吗?”
我愣了愣,随即应:“从古自今只有掉下的人头,没有收回的皇命。要悔皇上钦赐的婚约,哪有那么容易,稍有不慎说是九死一生也有可能。”
“好痛快的一句话,你倒比温骁有见识。”这个如清泉般甘洌的声音我们从没听过,闻声看去,桥下站着个明朗英气的富家小姐,红衣胜火,浓眉大眼。身后随着两个恭敬垂首的侍女。
我与素秋从没见过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她身后的丫头才要介绍,只听她干脆说了句:“甭说没用的,我还要去给老太君请安。”
说罢,主仆三人往寿康堂去了。
再次见到这位小姐时,她的身旁多了一位富态端庄的中年妇人。两人正是王夫人与王家小姐。
来时三夫人和二少爷也在屋中,地上摔碎的茶碗还没来得及收拾。
王家小姐伸脚一踢,把碎茶碗踢进椅子下。
王夫人是客,上座塌上,王家小姐拜见过大夫人后,退到屏风后,由我上茶相伴。
她见是我,爽朗一笑,丝毫没有富家小姐的高架,我也回她一个笑容。
王家母女来了之后,大夫人寒暄几句,三夫人不时陪几声笑,气氛还算融洽,没有半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到素秋上茶上点心,三夫人谈及婚事筹备,终是二少爷沉不住气,走到王夫人面前抱拳鞠躬道:“王夫人,恕小侄无礼直言,令嫒与我的婚事非作废不可。”
王夫人僵着笑脸,不动声色。
“骁儿!”三夫人立刻大怒,从椅子上弹起来,身子都在发颤,冲王夫人微笑道:“我这儿子目浅无知,还没睡醒满口胡话,您别放在心上。婚姻大事,向来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有孩子自己做主意的道理。圣上赐婚是天大的荣幸,我们两家能做亲家正是天赐的缘分。”
王夫人看了一眼大夫人:“是,咱们和和气气把儿女婚事办好,就是敬谢圣恩。年轻人大多有自己的主意,不全是坏事。男子成家立业,将来为官做宰,全凭这一口魄力,有一口魄力好过唯唯诺诺。我家令仪虽不是国色天香,但绝不是无人求聘的女子,温二少爷能否说说婚事非作废不可的原因?”
屏风后的王令仪转动着茶盖,侧身听着外头一举一动。
小小茶盖在她手上一直打转,不曾掉落下来。
二少爷清了清嗓子,正色道:“有道是夫妻一体,令媛与小侄志不同、道不同。况且令媛身有婚约,夺人所爱是小人行为,即便陛下赐婚,小侄恕难从命。”
“骁儿。”大夫人淡淡唤了一声,心气不顺的二少爷才松了松眉眼。
可依然是梗着脖子,半点不让。他的话说得太直白,全然不顾王夫人与王家小姐还在屋中。
三夫人板着脸孔想骂,无奈有外客在,不好发作只好忍着。
王鼐山是太子一党,不久前参上温将军有不臣之心,这是株连九族的罪名。
一旦成立,温家早已天翻地覆。两家本就是仇家,王令仪偏又是王鼐山的嫡亲孙女,若不是皇上赐婚,这根红线的两头绝不会这样牵。
二少爷不肯娶敌仇家的女儿,也是人之常情。何况王家小姐的底细,不是想查就能查的。二少爷既然开口,必是有筹码在手。
王夫人放下茶碗,亲切一笑:“看来你对我们家令仪下过功夫,想来有一套自己的打算。我不和你谈打算,只说事实。她的确和吴家有过婚约,吴总督丁忧返乡的第二年,我们两家已解除婚约,不过缺一张契书。此外,你和令仪今天才见第一面,话还没有说过一句,如何知道彼此之间志道不同?”
大夫人清了清嗓子:“骁儿,你能懂夫妻一体,更应该懂得夫妻同命同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
岂料二少爷是个硬骨头,背脊挺得笔直笔直:“母亲,正因为是这样,儿子才不能做温家的罪人。”
砰————。
伴随一声巨响,王家小姐一脚踢倒了阻隔着的屏风,好强劲的脚力!!!身边的我真是叹为观止。
屏风倒下之后,展露出外头五张吃惊的脸。
“仪儿,不得无礼!”王夫人看了女儿一眼,拔高语调。
王令仪掸掸裙摆,向大夫人、三夫人分别行了礼以示歉意,脸上隐约透着坚毅果敢,平静地说:“娘,女儿不是无礼,女儿自有一番道理。”
二少爷直白,王令仪比二少爷更直白,一点不遮掩:“温骁,没人上赶子要嫁给你,你犯不着跟我娘在这打马虎眼。你和我是什么人,父母锦衣玉食养到这么大。要是没睡清醒,叫人打盆冷水来醒醒脑子。你娶的是圣旨,我嫁的也是圣旨。否则我图你什么,样貌?人品?家世?呵呵,我王家一百三十多颗脑袋个个是宝贝,一个掉不得。陛下让我嫁猪嫁狗,我绝不会摇一下头。这是陛下赐婚,别说我尚未过门,即便我嫁入吴家为妇,你也是非娶不可!抗旨不尊不是不可以,先数数你温家有几口人。从古自今只有掉下的人头,没有收回的皇命!你大可权衡利弊,仔细想想。”
这话熟悉,不就是我对素秋说的嘛。我和素秋忙把屏风扶起来。
“仪儿,你怎么越说越放肆!”王夫人虽然拍案呵斥,可目光中流露的赞色掩盖不住。
“孽障!还不快收起荒唐,小心说话!”三夫人憋红了脸,一脸幽怨看着二少爷,往儿子背上劈下一掌。转头对王令仪微笑,柔声说:“他是个不开窍的,令仪你往后多教教他。”
二少爷十二万分地尴尬,大概是思索出来王令仪话里的厉害关系,如意算盘打不响,连连苦笑。
不过是福建总督,自然不敢跟皇上抗议抢婚,他们家要知道有这件事,契书还不是分分钟快马加鞭送上京城。
大夫人扫过一眼,知道自己已不用再劝,便站了起来,说了几句和气圆场面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