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相依
文字狱,多么恐怖的字眼儿,可是它却赤裸裸的摆在了我的面前。就在胤禛庆祝五十寿辰的时候,就在我们悲痛的送走福慧的时候,京城里却有一个自称为“张倬”的人,给川陕总督岳钟琪呈上了一封书信。信中列举了胤禛的十大罪状,即谋父、逼母、弑兄、屠弟、贪财、好杀、酗酒、****、怀疑诛忠、好谀任佞。虽然只是一封小小的书信,却好似在平静的湖面上投掷了一块巨大无比的石头,一时之间竟激起了千层波浪。它甚至将胤禛心里所有的魔障、晦涩、阴暗统统掀翻了出来,一发不可收拾。
而在此次事件中最冤枉的非吕留良莫属了,只因写这封书信的人十分敬重吕留良,并自称受了他的思想的影响,胤禛便下旨将已然过世多年的吕留良挖墓开棺,挫骨扬灰,对他的弟子与家人也进行了严厉的打击。原本胤禛对于民众的思想控制便极为严格,在他即位初年就先后处理过几件文字案。如今有人胆敢如此嚣张的列举出他的十大罪状,简直就如同在他的隐痛处深深的捅上了一刀,让他痛得疯狂到了极点。他一面撰写《大义觉迷录》,一面严厉的打击文人士子,到最后竟演变成只要出现他认为可疑的文字,他皆会严厉无比的处置。一时间冤假错案此起彼伏,文人士子更是个个望政生畏。最让我觉得无法理解的就是他在《大义觉迷录》中提到康熙驾崩和传位于他的整个过程,书中陈述当时康熙在畅春园宣召了三阿哥、七阿哥、八阿哥、九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和隆科多当面宣布遗诏传位于他,而当他赶到畅春园时康熙已然驾崩了。或许他是要将自己的即位听起来更加名正言顺,不但找来了大把的人证,更将自己完全摘除在外。可是这一切又能说明什么呢?除了让人们倍感疑惑,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望着他倔强寥落的背影,我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滋味儿,他的坚韧让我心疼,可是他的疯狂更让我忧虑。只是我深知他的个性,如果我直言劝谏,他非但不会接受,也许还会适得其反,更加变本加厉。
福海中央有座蓬莱瑶台,孤置于福海之中,无依无靠,雾气缭绕,真的好似神仙岛屿一样。我劝了他好久,才将他从西暖阁拉了出来,美其名曰是陪我散心,其实我是希望让他能够换换心情,不要一直沉浸在政治的漩涡里,挣扎在争斗的深潭中。
我急步赶了上前,走在他的身侧,装作生气的模样,酸溜溜地说:“皇上要是这么不想陪着臣妾就不要勉强了,臣妾知道皇上刚选了新秀女,恐怕心里恨不得陪您去蓬莱瑶台的不是臣妾,而是那位刘答应吧!”
他一愣,挑眉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没想到他居然要发火,我赶紧换上笑脸,温声道:“臣妾开玩笑呢,您这是怎么了?”
他想了想,脸色缓和了一些,有些抱歉地说:“朕的心里烦闷!”
“所以臣妾才想让您出来透透气,舒缓舒缓心情啊!皇上,”我小心地说:“其实您不用太在意今时今日别人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因为历史就是一面镜子,它会做出最公正的评论。”
他眼神瞬间变得犀利,脚步也不禁放慢了许多。
我瞧他的神情还好,便继续说道:“您是一位好皇帝,这是有目共睹的事实,难道您对自己竟没有信心不成?”
“哦?那你说说看,朕如何是个好皇帝?”他的语气里明显带上了几分兴趣。
我一笑,“您实施了摊丁入亩均地役的政策,以拥有的田地多寡来征收税赋,拉近贫富差距,有利于稳定社会秩序;实施耗羡归公、********的政策,减轻百姓的负担,使官员有足够的薪俸养家糊口,避免贪污受贿;豁除贱籍,调节满汉之间的矛盾;提倡节俭,并且以身作则;不固步自封,永于接受西洋新鲜事物;勤勉政事,殚精竭虑。最令臣妾佩服的就是,您看待事物决不一概而论,比如鸦片,您知道那是一种毒品,必须要禁止它的输入,可是并没有因此而忽视它的药用价值。”我越说越得意,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许多,一抬头,却看到他一脸惊讶,一瞬不瞬的盯着我。我有些微微发怔,心里暗想:“难道我说错了什么吗?”不禁有些后悔自己不该一时激动就口无遮拦,毕竟他前朝的事情,我了解的相当有限。
调整了下心情,我有些不自然地说:“其实您还有好多的政绩,只是臣妾口拙才疏说不周全。”
他盯着我看了半晌,仿佛在看外星人一样。我的脸有些微红,突然意识到后宫不得干政的祖训,虽然我从来都不会对他的政事参与意见,可是这会儿我竟一口气说了许多前朝的事,他会怎么想我、看我呢!
好半晌才听他无限惋惜地说:“你要是个男子多好!”没过两秒,又听到他无限欣慰地说:“幸好你不是男子!”
我诧异的看向他,发现他的脸上掺杂着两种不同的情绪,看起来相当怪异。我有些好笑地问:“皇上,您到底想要说什么?”
“没什么!”他敷衍着,率先踏上了停靠在岸边的游船。望着他的背影,我不禁深深的迷惑,他的话如此矛盾,他的情绪如此怪异,这说明他在生气,还是在高兴?我的脑子不停的思索着。
从岸边到游船上搭起的跳板有些狭窄,我心不在焉的走在上面,无意中一低头,猛地发现脚下的跳板如此狭小。心里一怕,没想到越是害怕,脚下就越不听使唤,突然一脚踩空,我顿时向水里栽去。身边的太监没有想到我会突然失足,一时反应不过来,我的身体已然失去了重心。
“啊!”一声惊叫,我惊魂未定的抚着胸口,发现自己居然站在了游船上,而胤禛却站在了水里。“皇上!”我惊慌的叫着。一边的太监们早就吓得魂飞魄散的跪在了地上,有的来不及上岸就跪在了跳板上,有的甚至直接跪在了水里。幸好水并不深,胤禛站在那里水只没到了小腿处。他几步走上岸来,我也从船上又走回了岸边。“皇上,您没事吧?”我担心的问。
他有些无奈的看着我,扯着嘴角叹息着说:“就算你是男子,凭这般的毛躁,朕也不敢对你委以重任。”
“谁要当男子,臣妾只想也只愿是您的女人。”我轻描淡写的说,眼睛却一刻不离的盯着他已经浸湿了的靴子和下摆。“咱们先回去换衣裳吧!”
见他点头,我忙让那些跪着的太监们起身。一群人又转而向九州清晏殿走去。
一边帮他更换衣裳、靴子,我一边道歉,“对不住皇上,都是臣妾扫了您的兴致。”
他一笑,“早就知道你会如此毛躁,这又不是头一遭了!”
我不好意思的对他笑了笑。他突然一挑眉,神态有些顽皮的转头对我说:“你知道吗?这次选秀朕选了一个很奇特的女子。”
我心里有些微酸,垂着眼帘,掏出他的辫子,绕到他的身前,一边帮他系着纽襻儿,一边赌气说道:“知道,不就是刘答应吗!”
他一怔,随即歪着头去看我的眼睛,坏笑着说:“是啊!就是她,朕当时一看到她就立马留了她的牌子。”
我的左手握着你的右手,怎么我却觉得仿佛是我的左手握住了自己的右手!
“是嘛!那真是恭喜皇上终于找到顺心解意的人儿了!”我仍然低着头,躲避着他的眼睛,语气比山西老陈醋还要酸上几分。
“怎么,你没有见到她吗?”他有些好奇的问。
“臣妾见她做什么!”我心里的火气往上直冒,就算我不介意他选妃,可是我却介意他在我面前没完没了的提起别的女人。冷着一张脸,我也不去看他,收拾了他换下来的衣服就往外走。
他瞧我真的生起气来,连忙挡住了我的去路,“怎么,生气了?”
“想听实话吗?”我老实不客气地说:“是有那么一点儿!”
“哈哈哈!”他拥着我大笑起来,“好了,不要生气了,朕告诉你,朕之所以选她是因为她长得好像年轻时候的你!”
“呃?”我错愕的看着他,不知道竟是因为这个缘故。
“她的眼睛也是弯弯的,就像你的眼睛一样美!”他的声音充满了迷人的磁性。
我满心甜蜜,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皇上看了臣妾这么多年,还没有看够吗?”
他呵呵的笑着,凑到我耳边,轻声说:“朕要是说看够了,只怕有人又要生气了!”
“皇上!”我皱眉嗔道,可是眼里的笑意却浓得化不开。
他笑了笑,转身往桌边走去,突然他的身体一晃,一个踉跄忙伸手扶住了桌子。我一惊,跟了过去,却见他闭着眼睛,皱着眉头,脸色竟比纸还要白上几分。
“皇上,您怎么了?”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色,我不禁吓得手足无措。
“嗯。”他只闷哼了一声,紧抿着嘴唇,并没有说话。我扶着他慢慢的坐在桌边的椅子上,倒了杯水让他缓缓的喝了下去。他缓了口气,脸色好了一些,“朕没事了。”
“臣妾去宣太医。”我说着就要向殿外走去。
“不用了!”他抓住我的手,“朕感觉好多了,太医一来,没得又传出朕身体有恙的风言风语。”
我皱眉,“可是……”。
“你别担心,朕的身体,朕自己知道。”
我了解他的脾气,既然他不愿意宣太医,我也无法勉强,只好退而求其次,“好吧,不宣太医也成,不过您得听臣妾的,现在就去床上躺着,今儿就算有天大的政事也不许管!否则臣妾立马把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都宣来。”我威胁着说。
“你……”他瞪大了眼睛看着我。我毫不示弱的回瞪过去,满脸写着“没得商量!”四个大字。他哭笑不得的摇了摇头,只得任我搀扶着躺在了床上。
胤禛的身体大不如前,越到冬天越严重起来,不仅会头晕,而且食欲不振、夜不成寐,还时常忽冷忽热。可是他却从不许我传太医,总是说他自己心里有数,我要是劝得紧了,他还会大发脾气。实在拿他没辙,我也只能想方设法的给他调理饮食,时刻关注他的身体状况。
听着他在我身边翻来覆去的折腾,就知道他一定又是睡不着。我心里暗叹了口气,每日里辛苦处理政事,晚上又不能很好的休息,这样下去就是铁打的身子也受不了啊!坐起身来,我轻声问:“皇上睡不着吗?”
他转过身朝向我,有些抱歉地说:“朕明日就不到你这边来了,免得也扰了你的休息。”
“那怎么成!您要是留在寝殿恐怕这会儿又批阅折子去了!”
“唉!反正也睡不着,不如处理政事。”他的语气无奈至极。
我心里一阵酸疼,“皇上的心理负担不要太重,放轻松一些,一会儿就能睡着了,臣妾陪您说话儿。”
“嗯,朕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么事?”我重新躺下来,凑到他的身边。
“乐儿已经十六岁了,朕想做主把她指给喀尔喀部的小贝勒。”
我一听就皱起了眉,“为什么要把乐儿嫁到蒙古去,留在京城不好吗?这样我们母女还可以时常见面。”
“朕知道你舍不得乐儿,可是大清的女儿嫁到蒙古各部以达到巩固联盟的目的,这是祖宗的规矩。更何况,朕也有其他方面的考虑。”胤禛耐心的对我解释着。
“只是这让臣妾如何与娴悦交待呢!”想到乐儿要嫁到那么远的蒙古,我的眼泪都要流出来了,这些年乐儿带给我许多快乐与慰藉,我真的舍不得她离开我的身边。
“你放心吧,娴悦一定会满意的。”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
他扯了扯嘴角,没有说话。我知道他既然这样说,一定不会是无缘无故的,可还是有些不甘心,想了想,我决定最后再搏一次,“那么您把那位小贝勒召进京来,臣妾要看看他的人品与相貌,也要问问乐儿的意思才行!”
他笑瞪了我一眼,“是不是又要和朕说你的婚姻论了?行,依你,朕明日就下旨召他进京。”
我松了口气,平躺下来。与他东拉西扯的又说了会儿话,慢慢的他的声音带了几分倦意,又聊了一会儿,听到他的呼吸声逐渐平缓,知道他已然入睡,我这才放下了心。可是我自己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心里转来转去都是乐儿的婚事,好不容易有了丝困倦,竟发现天光已然开始放亮,不敢再睡我连忙起身为胤禛准备早膳与朝服,伺候他上朝。
多尔济塞布腾是蒙古喀尔喀部智勇亲王丹津多尔济的小儿子,年纪比乐儿大两岁。胤禛真的将他宣召进了京,并特意在九州清晏的奉三无私殿举行宗亲家宴,为了相女婿,我特别要他下旨让宗亲们都带上自己的妻妾,目的就是为了让娴悦也能参加。
乐儿帮着我梳头换衣裳,平日里叽叽喳喳的她今天竟格外安静,我从镜子里看着她熟练的帮我戴着抹额,佩戴着发饰。她长得越来越像娴悦了,眉不化而黛,唇不点而朱,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灵动有神,皂白分明。真是让人见之忘俗,观之可亲。
“乐儿,皇额娘和你说的话记住了吗?”我望着镜子里正在忙碌的乐儿问。
乐儿看了我一眼,随即红着脸低下了头,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
我一笑,打趣着说:“不过你可只能躲在帘子后面偷偷的瞧,就算你非常中意那位小贝勒,也不能让人发现了你,知道吗?”
“皇额娘!”乐儿的脸红得好像苹果,她微嗔道:“那乐儿不要去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