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只是一个不值钱的木盒子,但是里面装着的东西却是不管花多大的价钱都换不来的。
这座房子每年都会有托管的物业公司派人来打扫,但是忠叔自己却已经是整整十年没有进来了。如今看到房子里的一景一物,仿佛都能够看到当初老爷他们还在世的时候,一家子和乐融融欢声笑语的画面。
现在虽然老爷夫人都不在了,他还是有预感,总有一天小姐会回来的。因此他要继续守护这座房子,一直到再次看到那温馨感人的画面的那一天。
忙了一整天,差不多也应该准备晚餐了。
忠叔才要让下人们准备晚餐,看到以泽神清气爽地从楼上走了下来,高兴地走上前去,说:“以泽少爷,我让他们去准备晚餐。你大概什么时候吃呢?”
“哦,我不在家吃饭。”虽然加以克制,但是他的笑还是泄露了秘密,“今晚我和霏一起吃饭。”
“真的?!你已经找到小姐了?!”
忠叔兴奋的样子让以泽也咧开嘴笑了起来,高兴地点着头,“我一定会把她带回来的。”
“啊,好,好……”忠叔高兴得不知道要感谢什么了,他转了好几圈,敲了敲拐杖,“不行,我得赶紧让厨房准备小姐最爱吃的点心去!对,现在就去!”
忠叔拄着拐杖快步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以泽望着他离开的背影,看到他嶙峋的背脊已经这样弯曲,不禁惋惜地皱起了眉头。他已经为了李家干了大半辈子的花匠,现在房子买了回来,他还是主动请缨要照顾这栋房子。这里应该有他一生的回忆。
以泽知道,忠叔想弥补过去十年的缺憾,而他能够体会到,被遗憾和后悔束缚成茧是多么的痛苦。
可是,最大的痛苦,其实是破茧而出的那一刻发现没有可以飞向的那片蓝天。
经过深刻总结上一次失败的经验,京霏已经为本次的行动做了全套的计划。就连劝说江子辛去和杨姗姗的父母沟通认错的说辞都写了慢慢五页纸,坐在公车上对着面前的空气演练了好几遍——旁边的那位才买菜回来的大婶都只夸“这姑娘演技好,上戏的吧?”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这几天的生活怎么就这么的不顺呢?
在经过这样万全的准备之后,来到江子辛家,他的家里依旧没人。她心想应该是到医院里面去看妈妈了吧?可是到了医院,江爸爸说儿子今天就没见影。还有什么可能呢?京霏想了又想,还是到了那间他表演的PUB,还是不见人!
为什么要在她的兴头上的时候闹失踪啊?!
就在京霏蹲在路边抓狂的时候,江子辛乐队里的吉他手阿梁背着吉他从PUB里面出来,看到穿着裙子的京霏,愣了愣,叫了她一声。
“霏姐?!”
她抓头发的手停了下来,理了理头发,看到是阿梁,赶紧跑过来,“阿梁!”
阿梁这才真正确认面前的这个是昨天弹贝司弹得全场轰动的霏姐,但还是一脸不敢相信,“霏姐,你穿裙子我还真认不出来呢!”
京霏的表情僵了僵,这算是褒还是贬?哎呀,不管了,她挥挥手把这些不必要的想法扫掉,问:“你知道江子辛去哪里了吗?我到处找都找不到他。”
“哦……阿辛啊……”阿梁明白过来了,他点点头,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抱歉地笑着说,“不知道。”
光看他的脸色京霏就知道他一定撒谎了,再怎么说她当人民教师也三年了不至于连小孩子撒谎都看不出来。
“他是去找杨姗姗了吧?”
“霏姐你知道他们两个的事情了?!”
阿梁一下子说漏了嘴,赶紧把嘴巴给捂上。但是,面对京霏严厉的目光,他咽了咽喉咙,叹了一声,只好招了。
“昨天你老公不是来说要找我们签约吗?虽然我们是很想签出去,但是他给的条件有些苛刻,我们几个也不是很愿意了。不过姗姗想要把孩子生下来,阿辛就说他一个人去公司看看能不能只签他一个人——就是把自己给卖了呗,起码有了个工作能够养活姗姗和孩子。”
京霏微微震了震,一下子还回不过神来。
他在说什么呢?江子辛那孩子……怎么能够这么想呢?!杨姗姗要把孩子给生下来吗?那他们家里面怎么交代?
不行,一定要去阻止他才行。
“你知道那家公司在哪里吗?”
“咦?霏姐,你不知道你老公在哪里当老板吗?”
这个时侯了还说这个!京霏真是急得跳脚,话也没说就跑掉了。
真是的!
学校让她处理这两个学生的事情,结果,非但没有让他们走回正途,反而越弄越麻烦了!她怎么这么倒霉啊?才接手这个班就遇到这档子的破事儿!?
凭着记忆乘坐公交车来到交管大队的门口,才发现已经易址。以泽还记得那时候京霏偷偷开着家里的车上路,被交警抓住连人带车扣在这里,让她妈妈特地跑来领回去的事情呢。
“以泽你也真是的!也不好好看着她,怎么能让她这样无理取闹呢?”
呵,那时候阿姨还这样顺道数落了他呢。
问过门口看门的老大爷,以泽转了车到达下一站,现在交管大队的新地址。说是新地址,其实已经在这边五六年了。
以泽看了看时间,一般的上班族现在都已经下班了,她应该也到这边来领车了吧。他理了理西服的袖口,走进大厅,环视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她的身影。
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先领车。
走到柜台前面,拿了表填单子,以泽从旁边拿了一支笔,笔尖用力顿了顿也没有写出字来。没有墨水了吗?他旋开中性笔的笔芯,果不其然已经空了。他从西服里面拿出钢笔,开始填表。
“不好意思,我来领车。”
以泽抬起头,看到一个披着浅草色格子短袖衬衫的男子站在柜台前,对工作人员笑了笑。似乎注意到旁边的人,他扭过头,对以泽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稍稍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
戴着无框眼镜文质彬彬的。以泽没有在意,填好了表格交给工作人员,才发现这位小姐一直都在盯着他的手,她抱歉地笑了笑,把表格收了起来。
“咦?”
以泽才要到旁边去等,发现旁边的这个男子拿了那支柜台上的中性笔,写不出来,正在重复自己刚才做过的动作。
不一样的,他没有在身上找到笔。
以泽把手里的钢笔递给了他。
“啊,谢谢。”
他抽开了钢笔,开始填单子。
工作人员处理完以泽的表格,还给他,让他缴了费之后到停车场去取车。他又看了一眼大厅,还是没有看到她,难道她今天不来了吗?
“呵,小山,你又来帮你‘老婆’领车啊?”从里面走出来的一个大腹便便的大叔一看到在填表格的男生,语气揶揄地笑呵呵说。
以泽留意了一下那个男生,原来已经是结了婚的人了吗?看不出来,还很年轻啊。
那个女警这才去瞄了一眼他填的单子,眼前一亮,“哟!真的是耶!这个月头一着哦!”
“昨天她自己来了一次。”
“真的假的啊?”
交警大叔确认地点了点头。
“也幸好二叔你在这里啦,不然哪这么容易领到车啊。”男生一边接受着揶揄,一边无可奈何地笑着。
听着他们的对话,大概他娶到的是一个挺麻烦的女孩子吧。可是,他的表情虽然无奈却带着心甘情愿的宠溺,这样的表情,以泽在什么时候也是见到过的。是他自己吗?但是,他已经好多好多年,没有机会再有这样的表情了。
以泽好奇地看了一眼他填的表格。
血液却在那一刻降到了零点。
在最上面的那一栏,用他的钢笔,白纸黑字的写着——“李京霏”。
非常僵硬地,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旁边这个清秀俊丽的男生。
心跳太重,压得心口很疼。
“喂?”宇山接起电话,一边把表格交给叔叔,把笔还给了以泽,“我在交管大队啊。今天不是你去接玲玲吗?什么你要加班啊?现在都几点了,小朋友很讨厌自己是最后一个被接走的。好好好,我马上去接。”
他厌烦地挂断了电话,拿上表格转身要走,想起了什么,又回头对以泽说了声谢谢。
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
原来昨天她的逃避和拒绝,并不仅仅是因为对他的憎恨和厌恶,还因为,现在她已经站在了别人的身边。是这个样子的吗?
站在自动贩卖机前面愣了好久,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前京霏发呆站了好久。要不是旁边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让她让开,真不知道她要在这里发多久的呆。她不好意思地让开了,才发现原来是江子辛。
他弯下腰来看了看,问:“你投了钱?”
“嗯?”她回过神,“啊,嗯,刚才我放了十元。”
“哦。那我直接要了啊。”
京霏看着他清癯的背,好像看到了当年的以泽,突然觉得很难过。
“喏。”他拿了饮料之后,把钱给了她。
她接过钱,看到他手里拿着的是一盒牛奶,奇怪地问:“你也喝这个吗?”
“哦,我给姗姗买的。这个……应该对小孩比较好吧。”
京霏握紧了手里的钱,一段耳鸣贯穿了她的听觉。
“你们……真的决定要把孩子给生下来吗?你们才十五岁,还没有成年。而且,你们要怎么和你们的爸爸妈妈交代呢?”
他注视着京霏,想了想,回答道:“我想等签了约以后去找姗姗的爸爸妈妈,求他们让姗姗和我结婚。这个孩子是我和姗姗的,我们会对他负责,不会花父母的钱的。”
“这不是钱的问题啊。”
“我知道。”
那一瞬间,京霏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完全异于少年的光芒,他的成熟和稳重,坚定和隐忍,让她的难过如同江水一般泛滥。
她这才知道,原来她之所以想要阻止他们下这样的决定,并不是出于一名成年人的劝解,而是深刻的嫉妒。
她好嫉妒那个女孩子,能够在这样的时候得到男孩子坚定不移的决心。
江子辛把吸管插进牛奶盒里递给杨姗姗了以后,就去总经理办公室那儿问一下总经理回来了没有。京霏坐在杨姗姗的旁边,收了一下简讯,宇山说他领了车,但是今晚还不能开给她,要借一下拿去接女儿。她回了简讯,眼睛的余光瞥见身边的女孩子双手捧着牛奶,低着头小心地喝着——刚才江子辛特别拿到茶水间用微波炉热了一下。
她突然抬起头,把牛奶捧到了京霏面前,问:“要喝吗?”
京霏连忙摇了摇头,惊讶地发现她的声音像小猫一样软绵绵的。很可爱的女孩子啊。
“嗯……你觉得这样真的好吗?”
杨姗姗眨了眨眼睛。
她思忖了一番,说:“这样任性地把孩子给生下来。而且,你这个年纪生小孩,是会有生命危险的。打掉比较好吧?”京霏试图说得很轻,因为她真的很像一个瓷娃娃,仿佛用力一点就会把她弄碎。
她想都没有想就摇头了,轻轻拍了拍她的肚子,笑着说,“我们都很爱他,他一定能够感觉到的。我们都会平平安安的,然后生活在童话里。”
京霏惊讶地看着这个小女孩,“在……童话里?”
“对啊。”杨姗姗笑得很单纯,“童话里面不都是,最后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了吗?所以,只要我和子辛现在是幸福快乐的,不就是生活在童话里吗?”
她诧异得说不出话来。
应该说她天真吗?但是……为什么……
京霏不敢相信,她不想承认。为什么命运这么不公平?而她自己当时又为什么不能像她一样坚持下去呢?
“可是,像你们这个年纪的,很多女孩子出了这种事情都会选择做手术的不是吗?”
杨姗姗盯着天花板想了想,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那是因为她们不想要小baby不是吗?所以才去做手术的。要不然,就是小baby的爸爸不想要,而妈妈又很爱爸爸,所以只好委曲求全了。再不然,就是已经为了小baby的事情和爸爸闹翻了,自己没有办法生下来,迫不得已才做了手术的。”
京霏一下子愣住了。
“可是,我觉得并不是自己没有办法生下来。因为也有很多单亲妈妈不是吗?之所以没有选择让宝宝来到这个世界上,是因为已经觉得没有意义了吧?他的存在,就是为了证明爸爸妈妈的爱情,但是就连这份爱情都没有掉了,妈妈就会觉得,生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她皱起眉,压了压嗓子,问,“所以呢?”
“嗯?”杨姗姗看了看她,甜美地笑着,“我觉得,两个人不管怎么样,只要他们还是喜欢着对方的,那么,先放手的人就是不对。”
杨姗姗说完才发现京霏已经变得苍白的脸,吓了一跳,忙不迭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老师,我发神经了乱说的。”
“没有啊。”
杨姗姗怔了一下,是她的错觉吗?她看到老师的脸上有一种死一般的寂静,感觉好凄凉。
“你说得没错,先放手的人就是不对。”
京霏从以泽的公司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他们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邱总经理。京霏让江子辛他们先回去,她会去找邱以泽,把情况和他说一下,明天一定会把江子辛的合同弄到手交给他们。
看到京霏居然这么帮助他们,江子辛和杨姗姗都很惊讶,也很感激。京霏让他们不要放在心上。他们都是好孩子,他们做了正确的决定,虽然是在错误的时间里。
回到家里,京霏翻箱倒柜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当初做手术的时候医生写的病例,还有各种收据、体检、化验单,她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看了很久,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纸张摸上去甚至都有一种陈旧感。感觉好陌生,仿佛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样,这些东西都不敢放在原来的家里,生怕之后住进去的人发现,又舍不得扔掉。
或许这些东西能够起一些作用吧,她是时候该面对了。
京霏做了决定,把那些东西全部都捡到了包包里,然后打开电脑草拟了一份合同。
她是不是应该庆幸,没有想到那段感情在十年之后还有一点点的利用价值呢?虽然他说,她还是一点都没有变,但是对于十年前那个自己,京霏已经觉得很陌生了。
就好像旧电影千卷胶卷一般,重播着那些默片,上面就算是自己,也只不过是留在那十六厘米里面的回忆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