玖月低头看着满购物车的食材,是那样种类齐全,新鲜干净。哪里有半点曾经争抢着购买的特价果蔬的样子?如今,她是那么谨慎小心,生怕有一点做得不能让人满意就会被彻底放弃。她没有了家,没有了可以包容错误的地方,就只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尽量不让自己被嫌弃。
回家——
多温暖的一个词。
只有回去的地方,才是家。
她想着自己答应了商远要快点回去,可却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好。她抱了结账出来的大包小包想着回去要赶快和面、擀皮,把三鲜饺子包好,可却看见自己的脚迈上了方向相反的公交。
她终于给商远打了电话,说有事情要做,所以今天就不过去。
他也并不问她是什么事情,只是说:“忙完了今天能回来尽量回来,如果不能,也别太累了勉强自己。”
他这样说,她心里有些内疚分明的划过。她急忙想挂电话,他却抢先一步说:“喂,我等着你。明天之前,不论多晚,我都等着你。”
她不能言语,死死咬住下唇挂断手机。
那曾经住了很多年的房子其实并不很远,是黄金地段少有保留下来的颇具年代感的欧式建筑。她还没按门铃,里面的卡洛已经在叫。卡洛是她在住进这里的第二年的时候和南瑾言一起捡回来的,那时它全身都被夏季的瓢泼大雨淋了个通透,水滴顺着结成缕的毛滴下来,冻得它瑟瑟发抖。她看它可怜就把自己的牛奶喂给它喝,但她不敢把它领回去,这里毕竟不是她家,她已经是个麻烦,怎么还能再带一个麻烦呢?可是卡洛跟着她不肯走开,她不敢回家只能带着它在街上走,雨势丝毫不减停歇,她打在手里的伞已经没有了作用。全身上下已经湿透,她索性就蹲下来抱去瘦瘦小小的卡洛说:“我不能带你回去。”小卡洛对着她拼命摇尾巴,她不忍心,眼睛有些酸,她说:“对不起。”小卡洛就用一双漆黑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忽然伸出舌头来舔她的脸颊。她抱着瘦小的卡洛蹲在倾盆的雨里,忍不住哭了出来。不知道哭了多久,还是他找到了她,他带她回家,同时也把卡洛带回了家。
卡洛已经长得很大,长长地身子从门里窜出来,直扑玖月。玖月险些被它扑倒,开门的人站在门后的阴影里,身形有些消瘦。他走出来把玖月提着的食材接过,有些意外:“买这么多?”
玖月抱着卡洛笑:“多才好!多福多寿,福寿绵长!”
他也笑,笑着将东西提进去:“你什么时候也变这么迷信,简直都快跟妈一个样。”话还没说完就已经被人听见,浅斥道:“你这张嘴呀,该说的一字不说,就只会天天胡说八道。”
玖月跟着进去,乖巧的叫干妈。南夫人笑吟吟的拉住她的手说:“回来啦,回来就好。”她忽然就想流泪。
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就像是一场梦,却又清晰分明。
一家人坐在客厅的长沙发上包饺子,饺子馅摆了整整一长几。从来都不下厨的老首长竟然也下手帮忙,但他和玖月一样,都是君子的材料,包了两个饺子全都不像样,于是就被夫人发配来陪着玖月擀皮了。
他们是父女擀皮,母子包,人员分配平均。中央台播着新春之际人们欢心庆贺的场景,一派欢腾喜庆。第一声爆竹响起的时候,刚好是第一锅饺子出锅,热气腾腾。南家母子的手艺真不是盖的,饺子个个都白白胖胖,像个白玉做的小月亮。码在盘子里凸起一座小丘,各种馅的都有,还有一个玖月特意包出来的糖馅的。在她记忆里,小的时候爸爸每年都会放一个糖馅的饺子进去,说是谁吃到了,来年就一定过得甜甜蜜蜜。小时候以为是她运气特别好,每一年的糖饺子都是被她吃到,后来长大了才知道,原来是爸爸做了标记,故意要留给她一年的好运气。
边吃边看着春节联欢晚会,节目一如既往的没有创意,玖月却看的很开心。四个人围坐在圆桌前吃年夜饭,很温暖,是家的感觉。
吃到一半,南瑾言忽然抬头看了她一眼。她莫名其妙问:“怎么了?”
他笑开,说没怎么。说着夹住剩下一半的饺子给她看,原来是糖饺子。南夫人说:“还是我儿子有运气!明年一年都是好运气!”说着也朝玖月浅浅的笑,他们都知道她早就在那个饺子上做过记号。
吃完年夜饭,大家一起守岁。首长和首长夫人推脱年纪大了需要充分休息,守到了十点半就扔下玖月和南瑾言回房睡觉。
他忽然问她想不想要放烟花。她被问得措手不及。她说:“可是还没到十二点。”
他拉起她提了门口的大塑料袋出去,摆好一排烟花,说:“有什么关系?我们现在放完,跨年的时候就看别人放。”说着点了燃香递给她。玖月很久没放过烟花,想起来那一桶一桶立着的小管里装的全都是火药,有些怯怯的又把烧了一段的香递还给他。他不接,倒是握着她抓着她的手腕点了一根引信。蹿动的火光冒出来,她吓得一头撞在他怀里。他拍着她的背说:“不要怕。”等到光彩落地,他又示意她去点别的,那还有一整排烟花。刚开始的时候,她每一点完就躲到远处,也不管引信到底是燃了还是没燃,慢慢的不怕了,所幸就连着点了两三个,看那些大朵绚烂的光火烟花交叠着绽放。她就站在那些弧光的正下方,在那样近的距离见证着一场盛大的盛开和凋谢,美得惊心动魄。
她说:“真是太漂亮了!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他看着各色光彩映照下的她,微微含笑。
他此生也没有见过,这么美的景象。
烟花一朵接一朵的在空中绽开,划过无数耀眼的光斑,红的,蓝色,黄的,紫的……
最后,一大袋子鼓鼓的烟花终于放完,只剩下几盒安全烟花,他们就躲到远一点的地方,避开呛人的硝烟味,乐此不疲的继续点。她把点好的安全烟花交到他手里,小小的微黄光芒,接连爆出一颗一颗的小星星,不灿烂,却温暖。她想起大学时候听过的一首歌,就拿着安全烟花哼唱了出来:“一人一根闪闪仙女棒,好像我们指尖有星光,很烫,但是很温暖很漂亮,一点点光捧在手上像太阳,等到世界末日你才讲……”
那个愿望,一起握紧不放……
他零零碎碎问她很多事情,比如最近工作忙不忙?有没有遇上什么麻烦?比如最近身体怎么样?从那套公寓搬出去住习不习惯?他知道她认床。
他问到她有没有恨他。刚问出口,就已经觉得幼稚,又不是小说电视剧,哪来这么八点档的情节呢?
她却回答得很认真,她说:“有,曾经有。在你怀疑是我揭发季南帆怀了孩子的时候,在你说出你再也不想见到我的时候,在你明明明白我是在求你,求你承认喜欢我,而你却什么都不肯说的时候。”
“在那些时候,我都恨过你。可现在不是了。”她抬起脸来正视着他的眼睛,“我之所以会怪你恨你,都是因为我那时喜欢你!你对我来说是不同的,我就希望自己对你来说也是独一无二的。无论我做错什么事你都会袒护我,无论我有什么要求你都会满足我。但你并没有义务这么做。我那时喜欢你,所以看不能白,所以一意孤行,现在我明白了,就不会再那样想了。我明白了……因为我不喜欢你了。”她顿了顿,偏着头想了想,“说不喜欢也不对。我是不可能喜欢你,在我走投无路连怎么活到明天都不知道的时候,只有你帮我,只有你陪着我。我从那时就把你看作我的亲人,所以不管怎么样我都是喜欢你的。”
无论怎样,无论到什么时候,我都是喜欢你的。
他还问到商远待她好不好,她说好,说很好很好,说从来都没有人像他对她这样好。她还说他们春节之后就要结婚,说他们之间的种种约定,好像能遇见商远,就是他这辈子最大的幸福。他安静地听,她说完的时候,他手中的最后一根安全烟花讲讲熄灭,他说:“那……以后你们有了孩子认我做干爹吧。”
玖月愣了一愣才说:“好啊。有你这么厉害的干爹在,以后就不怕他受欺负。”说完拍拍衣服上的烟灰,“我得回去了,他还在等我。”
南瑾言沉默了一小会,撑了地站起来的样子有些疲倦:“我送你吧。”
玖月赶忙说不要,他却已经拉着她往回走,进了玄关拿了钥匙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转头跟她说:“你等一下。”她就傻乎乎的在门口的一块小小地方等着,等了半晌,也看不见他出来。往里面走两步,才发现自己没换鞋子,已经在光净的地板上留下几个浅灰的脚印,她赶忙换了棉拖鞋找来抹布一点一点的擦拭,仔细又固执的抹去。
擦完他还没有出来,她看见桌上还没收拾的碗碟,捋起袖子尽数收进厨房。打开水流冲打在水里摞起的碗碟上,溅出大大小小的水花,水珠崩出去,飞上周围价格不菲的德式橱柜。她四下翻找出洗洁精倒进去一大滴,水里立刻晕开了满满的白色泡沫,她伸手进去,把手埋在温水里面,像是在洗泡泡浴。瓷制的碗碟拿在手里发滑,她握不住就磕边碰沿,洗得乒乒乓乓。
南瑾言大约是被这声音惊吓了出来,靠着厨房的门看着她:“你这样洗家里很快就没餐具了。”她理直气壮:“我不会啊!”他摇摇头抻出张纸巾给她:“不会洗就别洗,明天我洗就可以了。你快把手洗了吧。”她接过纸巾擦手,他忽然从身后拿出一个透明的塑料夹递给她。她一愣,不知道那是什么。身后突然绽开巨大的爆破声。她下意识的回头看,是一朵很大很大的烟花镶在天幕上,映亮了整个夜空,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鳞次栉比的弧光交错在天际,伴随着跨越新年的钟声,他将透明夹交在她手里,可以看得见里卖白纸黑字的文件和他墨蓝的印章。他说:“丫头,我把你的愿望树还给你!”一朵大大的白色烟花在他身侧的窗外盛开,映得他的脸苍白若雪。可他却笑,容颜清减,笑意明亮。
硝呛味散去,他亲自开车送她回去。
她问他什么时候去美国,他只说快了。
车子停在商远公寓的楼下,他跟着她一起下车。她先说了“新年快乐”才说再见,他倚在车门上说:“新年快乐”,然后看着她一步一步远离,背影终于隔绝在大厅拐角的阴暗里,他说:“丫头,再不见了!”
玖月一路越走越急,越走越快,她只怕自己多呆一秒都会忍不住转头,可她不能,她不能让他发现——她其实已泪流满面……她跑到大厅楼梯间的阴暗转角抱膝坐下来,小声的抽气。有什么的东西刚刚从她分离,血肉模糊,断骨连筋。她忽然想起自己从没有不爱他,那些意欲成全意欲放弃的话,全都是她撒谎,那一瞬,她觉得自己疼得快要不能呼吸。
她沿着楼往上爬,爬到门前大叫:“商远!商远!”叫着整个人撞在门上,一次又一次。她知道他会出来,会抱住她不让她继续自残下去,所以就越撞越凶狠,可是,她撞得手上、额角都破了皮,里面却依旧没有一点声音。
她安静下来找出钥匙开门,屋子里漆黑一片。她忽然恐惧起来,伸手摸到吊灯的开关,用力的按下去,眼前立时灯火通明。她看见长长地餐桌,餐桌上紧紧排列着很多盘的饺子,形状大小均等,个个都是皮薄馅大,一看就知道是买的。长桌两端是两套碗碟,手边还放着醋和酱油,但两个小碟都干干净净,丝毫没有用过的痕迹。
他说等她,就是真的等她,连饭也等她回来一起吃。
玖月流着泪笑出来:“傻瓜。”她猜,他一定是太累了,回自己房间先睡了。于是偷偷摸摸的走到人家房间敲敲推门,月光顺着落地窗洒了满床,床单干净整齐的一丝不褶,整个房间里都是熟悉的古龙水香味,唯独他不在。玖月想,他总会在哪里,于是一间一间的找过去,可是没有,哪里都没有。抓起电话打他手机,铃声却就在身边响起,她翻了又翻,终于在茶几上的杂志下找到,上面留着一条编辑好的短信——
不用找我,我能做的都已做完。
商远留。
他能做的已做完。他比任何人做得都要好,好到让她误以为,他对她的宽恕和包容理应没有极限。跌坐在沙发上,她想起自己一直对他都是小心谨慎,竭心尽力,像一种讨好,讨欢了主人她就不会被赶出去。可他呢?他为什么每天也要对她小心翼翼?说话的时候谨慎忌口,做事的时候尽量回避,生怕触碰了一个名字就会引发她的禁忌。他是为了什么?有个答案呼之欲出,而她不去想,好像,不去想,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