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今风尘之中,杨爱最佩服的女子,是王修微。
修微是王微的字,她二十年前在西湖成名,后来带发入道,号为“草衣道人”,毕生结交的都是名士胜流,她的诗集文集刊刻出版,都是书画大家董玄宰、隐士陈眉公、文坛泰斗钱牧斋做序题跋。
既然身入风尘,便不辜负这风尘中的自由。杨爱野心勃勃要成为如王修微般闻名天下的女子。
灯下计议,她给自己列了一个计划,第一年的计划。
首先自然是品藻花案。她因极爱李商隐的诗,又爱那句“对影闻声已可怜”,便决定要以“杨影怜”的名字来闯荡松江风月场。
如宛君姐所说,品藻花案来的才学之士不多,故而还需要第二步——
结识几社文人。
然几社士子多是年轻人,虽是文才鼎盛,然在文化圈子里,毕竟不如老辈文人的影响力。
所以第三步,声名鹊起之后,不论有没有几社文士引荐,她都要借贺寿之名,年底的时候拜访大明朝最知名的隐士陈眉公(陈继儒,号眉公)。
大明发展到了万历之后,由于经济越来越发达,附庸风雅之人也越来越多,文人雅士的诗文、生活方式甚至行为举止都成了时人追捧的对象。就像大名鼎鼎董玄宰,也不知他是真喜欢还是为了家乡布匹的销路,出门时便常穿松江府上海县的紫花布做成的道袍,于是让这原本是装殓送终的紫花布,成为了松江府上下追捧的时尚服色。陈眉公的被追捧,简直更加疯狂,他到某处偏僻之地赏花,一人去,待回家的时候,那名不见经传的山坡,便已然人声鼎沸,到了第二日,便成众人赏花妙处……
若能得这些老辈名人的青睐,何愁名声不显?
*
元宵品藻花案转眼即至。
白龙潭花船画舫都开了出来,沿湖各色宫灯争奇斗艳,街市上也多了许多小贩叫卖着桂花赤豆汤、白糖莲心粥、红糖芋艿羹等热气腾腾的吃食,摊贩们在寒秀斋的外还摆了字画摊子、果品摊子、香囊摊子等等。
吴天行为了讨好宛君,出手十分大方,寒秀斋张灯结彩,上下皆焕然一新。
寒秀斋大门轩敞,松江各个院子、水阁的姑娘们都来了,宾客无数,大厅里人声鼎沸,几张大条案前围满了文人士子,一阵阵喝彩。
这花魁还没有选,他们倒开始比起书画了。显然也有一些人是借机会来博个世俗声名的。
影怜站在大厅的楼上往下看,宛君盛装丽服,款款走来:“今日来客不少,你可有认识的?”
见影怜摇头,宛君便指着一位众人围绕之中着黄色道袍的须发有些泛白的男子道:
“你看那位神气凛然的,便是汪然明,那也是个任侠轻财的。”
名扬天下的汪然明(汪汝谦,字然明),父亲是盐商,他则发扬光大,成为了不拘一格的巨商。然骨子里的文艺让他出版刊刻诗集,成了一个儒商。骨子里的豪侠仗义、一掷千金又让他成了江湖传闻中的“风尘侠客”。
影怜好奇的细瞧了瞧,是一张眉目泯然众人的脸,笑着点了点头儿:
“听说他有个“不系园”,有“十二宜九忌”,只接待名流、高僧、知己、美人。”
汪然明的“不系园”,可算是当今天下最著名的一艘船了。其名由松江府的陈眉公题写,取自《庄子》:“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
原是十余年前,他在西湖给王修微造住所“净居”时,发现了一方木兰巨木,于是造了一艘长六丈二尺,宽五丈一尺的大船,大厅卧室书房储藏室皆备。船上书画诗卷、美酒芳茗一应俱全。船成之后,往来西湖湖山之间,终年宴饮不绝,微风伴着诗意,美酒伴着名士美人,这样的湖上风雅,是天下人心驰向往的所在!
而能不能登上“不系园”,几成了品评世人名气和风雅的一个标准!
宛君轻泛双睫,捏捏她的脸颊道:
“你还怕不是那不系园的座上宾吗?”
影怜抿唇一笑,听说名扬海内的说书人柳敬亭会在花魁选拔前说书,影怜便继续站着不肯动。
柳敬亭于十年前声名鹊起,据说他的说书技巧出神入化,使人身临其境,以至于忘却今夕何夕。因为时人追捧,柳敬亭的身价也愈来愈高轻易难请,虽说他也时常出入寒秀斋这样的烟花盛地,然因常外出去缙绅官府之家说书,平常就算下帖子请也未必能请到他。
只见小厮们抬上一张小乌木桌子放在厅中的戏台上,将香丸埋在香炉里焚上,沏了好茶在壶里,又在椅子上铺了虎纹锦茵,座下设了紫色氍龠毛地毯。
台下众人一见这架势,有知道的便高喊道:
“诸位请安静,好让柳先生来说一场好的!”
众人即便没听过柳敬亭说书,却也大多知道他的名头,一叠声轰然叫好之后便找了座儿坐下,厅里便也逐渐静下来。
影怜留神瞧着,见一个面色黝黑、长身舒髯、略有点发福的中年男子拿着一柄折扇,缓步登场入座。他的面貌可谓丑陋,还满脸的麻子,不过却有一脸峻奇之气。
厅中尚有人窃窃私语,柳敬亭一声咳嗽,将折扇往桌上一放,有意无意的扫了一眼台下,厅中便安静下来。
影怜见他这简单的一咳嗽,一放折扇,虽然声音并不大,又那么简短,细想想这一咳一放的力道却拿捏的恰到好处,隐隐透出的凛然的气势,便将众人镇住。
要知道登台献艺最怕的就是控不住场子,不论说书还是唱曲,能一出声就让观众将注意力都放在台上的人身上,这可是了不得的功夫。
柳敬亭今日说的是《秦叔宝见姑娘》,便是隋唐演义中的一折,传言柳敬亭自己有一个说书的本子,在演义的基础上自己增添了一些情节,配合上他的声腔和表情,便成了一门独特的说书风格。
柳敬亭声如金石,一开始也只是平常叙事,然而随着故事的深入,他的声音却一忽儿如六月豪雨,一忽儿又如天狗叫长空。讲到形势紧迫之时,语调有如迅雷不及掩耳般的神速,使人的神思随着他的声调紧张起来。情感细腻之地,他则放慢了节奏,将人物的悲喜之情酣畅表达,使人潸然泪下……
影怜听柳敬亭道:“且听下回分解”时方回过神来,不由叹服,心下暗自思量!
绫儿却不容她细想,又催着她回去补妆了!
历来的品藻花案,会立个花榜,将女子与各花相匹配。选出名花美人,录定名次。有执事人等捧了册子和十二种花儿来,舞台旁的长几上放着十二个精致小插屏,出场一位佳丽,便由执事写了名号与所比拟的花儿一起写在插屏上,最后由大家依次投掷花儿,谁的花儿多,便为魁首。而定美人相配花儿的人,由众人公推。
众人见“不系园”的主人、风流名宿汪然明亦亲临,便都毫不犹豫一致公推了他。
长几上纸墨笔砚已备,书记执事也告了座儿,汪然明原就是吴天行请来的,谁成想吴天行尚未开言,便已有众人推举。
吴天行喜笑颜开,微胖的脸儿更显得喜气盈盈,拉着一张搭着红绫撒花椅搭的文椅,邀汪然明就坐!
三声引罄响过,嘈杂的厅里顿时安静。
只听执事高声念到:
卞玉京、《玉合记》。
话音一落,弦声便起,影怜留神看去,只见一袭仙影翩然飘至舞台中央,莹白的湖绸袄儿退红纱裙,腰间翡翠的绦儿,手中一柄桃花折扇半掩着面庞,将扇儿缓缓拂过脸颊,朱唇轻启:
“柳笼烟、花蘸雨、春色已如许……”
一闻其声,影怜不由心中赞叹,卞玉京细细柔柔的声音温润销魂,宛如一根丝带将人的心勾住,人的身子意念都随那声音而去。
宛君这里的弦乐班子是上好的,虽然未曾与卞玉京合作,却也能配合默契。
“幽闺欲曙闻莺啭,红窗月影微明,好风频谢落花声……合欢裁扇,班婕妤彤管齐名,素手缝裳,薛夜来神针可数……咏夭桃虽则有时,叹匏瓜终当无匹。这些时日暖风恬,花明柳媚,好恼人的春色也……”
一曲终,台下轰然叫好。
内中有些轻浮的,便模仿她的唱腔拖长了声音道:
“小娘子勿恼,春色有人怜……”
引起一阵哄笑,也有见卞玉京温婉堪怜,对她有好感,为她去责骂那轻浮的,厅里顿时哄哄然一片喧嚷声。
玉京看起来年纪比影怜还要小上两岁,怯怯的站在台上不知所措,只见汪然明站起身来,神情严肃道:
“列位无心曲艺者,便可自行离去,这松江繁华之地,也少不了你的去处。”
那轻浮之人见汪然明如此说,脸上或有愠色或有惭色,四周张望见大家都鄙夷的样子,只好坐着不再出声。
松江城外除了桂姐家那样的娼寮外,城中也还有两条巷子里有略略识字的普通妓女所在的妓馆,而能出入宛君寒秀斋的,却是以才艺与士人交的名姝国色,一般俗子难得一见。汪然明如此说,自然是讥讽那些人不配来这里。
玉京被辱,影怜兔死狐悲之感顿生,汪然明断然相护,影怜恰似感同身受,立时觉得此老是个可亲可敬的人,就连那张泯然众人的方脸也显得可亲了些,那微丰的并不高大的身材也特别挺拔与众不同。
卞玉京在台上怯怯的向汪然明盈盈一拜,汪然明站着微微欠身还礼。
卞玉京下到后台来,影怜揣度宛君今日忙碌,暂且照顾不了玉京,便下楼迎上前去。
玉京眼波盈盈,扑在一个中年妇人怀里,那妇人搂住玉京,款言道:
“我儿,苦了你了!”
玉京抬起头来,眼泪似乎已在她母亲的雪青棉袄上擦干了,莞尔一笑道:
“娘,我第一次登台,有点怕呢!”
影怜见她有母亲安慰,正待离去,玉京却遥遥的对着她一笑,玉京母亲也瞧见了影怜,柔声道:
“去吧,你们姑娘家好说话!”
两人面对着一礼,影怜抢先去握着她手道:
“我姓杨,名影怜,玉京妹妹是哪里的?”
二楼楼梯转角有两椅一几,影怜便带玉京在这里坐了,见她羞涩谨言,瘦怯娇柔,端了茶在她手里,款言相慰。
卞玉京原是随母亲在苏州作问梅之旅,她母亲听闻松江有此盛事,岂能错过这名扬江淮的机会,便一力撺掇,早早的替她准备了。玉京原胆怯,又受此羞辱,幸而影怜是妙语之人,不多一会,玉京的脸色便缓和了许多。
“方才那一段高腔,真难为你唱了。”
“我小时候学过一阵儿弋阳腔,姐姐,我唱得好吗?”
“真的好,不骗你。宛君姐也唱得好,方才我还看到她点头赞你呢!你在松江要待多久?若多留一些时日,我们可以办盒子会。”
论起来,影怜也不过十四周岁,豆蔻少女之间,绵绵细语,喜欢热闹倒是相通的。
玉京抿嘴一笑,嘴角还有一丝羞涩,眼中却现出好奇的憧憬:
“我只听闻南京秦淮河姐姐们的盒子会争奇斗艳,松江也有吗?那我等盒子会完了再回苏州去,姐姐去苏州玩吗?”
影怜心想,这边是有母亲的好处了,然对她而言,母亲也只是两个字而言。淡淡然道:
“我如今要留在松江,以后我到苏州来找你呀。”
一开始玉京言语寥寥,影怜婉转款言,玉京便忽然谈辞如云了,倒让影怜惊讶,这一聊起来便十分投机了,忽然听执事唱到:杨影怜,琴、《梅花三弄》。影怜赶紧别过玉京上得台去。
影怜穿着紫薇绸玉色织锦缎滚边的长褙子,窄窄的衣裳窄窄的袖子,玉色留仙裙,便显得个子高些;鬓边两朵红梅,越发衬得眉目如画。宛转玉步,早已有人啧啧赞叹。
影怜移步琴桌前坐下,轻触琴弦,琴音弥漫开来。
随着琴音,恰如缓步深入梅林之中,霎时仿佛见雪地寒梅,枝头间露出点点花苞,挂着露珠儿,神色可人;恍然又似见到梅花在风中傲立,奋力的睁开眼睛,露出浅浅的微笑;风雪来临,摇曳的身姿始终不改清丽的容色,依旧颤颤的却也是稳稳的站在枝头上……
一曲终,场中静如深林,旋即几处窃窃私语,几处掌声。
单是琴声,的确不出彩,座中风雅之辈,识得此曲妙处者,也并不多,然有所觉者,皆拊掌大赞!
汪然明是个懂行的,心中叹道:
不系园若有如此琴声,方不负“十二宜”之名啊!
然而琴声中铿锵之声不绝,似乎是心有不平,才有傲斗寒霜的坚决;末调满怀惆怅却在转合之余露出不加掩饰的豪气!
汪然明复又端详一下这个琴艺卓绝的小小女子:
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身形娇小瘦削却盈盈傲立,果然是雪中寒梅差可拟。
琴为心声,这样的年纪,将这情绪复杂的曲子演绎得令人感佩,心中又有多少苦处才能为之?而这一丝豪迈之气又让汪然明诧异:
女子有豪迈之气,绝非寻常!
汪然明提笔在扇上勾出红梅,写上杨影怜三字。
影怜见厅中众人之举,蓦然明白了宛君的深意:
即便如寒秀斋这样只以才艺货卖于人的地方,在这里举行的品藻花案,姿色、打扮、曲风、笑颜等才是品评的根本,她所求的只以诗文取胜,希冀的以诗文与士人相交的想法,在品藻花案,是不可能的!
宛君出场压轴,豆绿的广袖宽袍,灵动飘逸,行动间牡丹花纹若隐若现,底下露出大红的裙裾,鬓间珍珠衬得眼波流转、顾盼有光,款步走来便已引起阵阵喝彩!
宛君今日唱的是《占花魁》,影怜也是第一次听这支新曲。
“春到花重丽,云开月再圆;明珠归合浦,美玉种蓝田……”
一开口便听场上一片叫好之声,宛君的声音天然带着一丝柔软、一缕娇媚,音色中又有一丝让人愿意深享其中的笑意,影怜听来只觉自己的身心皆随她嗓音而去……
宛君名扬江淮绝非是靠人捧着,那眼角眉间的万种风情,浅笑微颦,举手回身的羞怯,宛转玉步,轻舞回旋的曼妙,早令人移不开眼珠儿……
“远悠悠梦绕华胥界,暖溶溶日上傍妆台……香奁几种俏安排,抵多少盈门百辆多华彩……蒹葭倚玉畅情怀,丝萝附木蒙携带。宿缘该,琴调瑟弄,白首笑颜开。”
末了莲步暂停,身子将转未转之际,脸儿微斜映着红灯笼透出的光娇媚的一笑,慢慢停住。
台下立即欢声雷动,叫好之声不绝。汪然明点着头儿微笑着在扇面上画了牡丹,宛君也堪比牡丹国色。以众人的叫好声来判,今夜的花魁自然是宛君莫属了。
影怜从未见过宛君的表演,此时是真明白了宛君的身价为何如此之高,豪气从何而来了。
待宛君从一侧退下,影怜早已欣喜的守在旁边等待了:
“姐姐妙曲,今夜的花魁定是姐姐了!”
宛君笑吟吟的:
“能得你的称赞,我也不枉那么卖力了。”
其实今天的品藻花案本就是倾慕宛君的富商吴天行出资来讨好宛君的,宛君早已声名在外而一般人却难得见到,听闻她今日将上台慕名而来者甚多,而宛君的用意有一半却是为了将影怜这样的小辈推介出去。
宛君知道影怜是诗、书、琴俱佳的才女,而卞玉京的唱功也只是因了年轻,少了一些成熟自信之气,假以时日,自己定然不是两人的对手。心中再豪气万端,也觉得这一次的品藻花案,大约就是自己的谢幕了!
余下两轮,松江诸姐妹各显才艺,影怜和玉京在一旁观看,却也都不再参加!
品藻花案之后,吴天行又请汪然明等人编成《云间花谱》,录六人成谱,宛君自是第一,号为忘忧君。余者青云、莲生皆上了榜。影怜和玉京皆只参加了一项,只录在谱后,也有赠号曰“素华映月”;玉京妙丽天然,也得赠号“芙蓉仙”。
影怜经此品藻花案,并未名噪松江,然琴名也在文士间开始传扬,时有慕名而来,聆听琴音者。宛君便在寒秀斋专设一琴室,影怜听宛君的建议,只隔着帘儿弹琴,概不与人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