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快步拦在影怜面前,三角眼里满是鄙夷和愤怒。
影怜有时候觉得,自己真羡慕聂隐娘这样的武林高手!
“有何见教?”
绫儿护在影怜面前,除此之外,她却不知如何是好!
“我要找你说道说道!”
“说完了吗?”
因在屋子右边的侧后方,来客皆从正面进入大厅,谁也不会料到,百步之外有这样一段公案正在进行!
“没有!姑娘曾是相爷之妾,我身为相爷门生,常听人说起相爷对姑娘恩宠有加,你自甘轻贱,却要辱没相爷。眉公寿辰,此地尽皆名流胜士,你竟敢来博取声名,可恨之极!我若不揭穿你,枉为相爷门生!”
此人声色俱厉,慷慨激昂,然脸上的刻薄和嘴里吐出的言辞,竟让影怜想起了煤炉的灰嘴,外面镶铜镶铁,逃出来的,却是一无所用的炉灰。
影怜笑了一声,难以想象此人竟是相府门生,冷哼道:
“阁下振振有词,可知堂堂相府将我卖到教坊司,卖良为娼是何罪名?我未去官府具名以告,申明冤屈,对,是我自甘轻贱,我本该拿了籍契去击鼓鸣冤,状告相爷无耻无行!”
那人激动的锤着身旁的老梅大叫,花苞被他这一击掉落了不少:
“诡辩,明明是你下贱,你自己投身北里娼门!你这个贱人!还敢污蔑相爷,贱人!贱人!”
影怜瞪着他,听着他嘴里吐出的每一个字,胸中热血上涌,眼眶通红,强忍着怒意,紧紧攥着披风上的狐狸毛,大拇指的指甲深深掐进无名指背,低声怒道:
“从高门相府到教坊司,没有相府的首肯,我能去?可笑你来与我议论什么高贵低贱,背后做这些事的人,岂不是更低贱?”
那人逼近影怜,眼底恨意如刀:
“下贱之人当然要去下贱之地!”
影怜心头一怒,身子本自灵巧,抬手便一巴掌扇在他脸上!
那人完全未曾预料,怔了一怔,旋即怒色满脸面皮紫胀,绫儿怕他动手,冲到他跟前一撞,那人狼狈趔趄着一退,恼羞成怒的抓住了绫儿的手臂:
“贱人、贱人!你们还敢动手,有辱斯文!有辱斯文!”
影怜冷哼一声,拿着手帕擦擦自己右手:
“阁下可真是斯文得紧!”
那人的脸被怒气绷得越发的方了,绫儿不仅不挣脱反而就着他的手拉着他往屋子外面拖:
“你是什么狗东西,也配跟我们姑娘说话?你这猪脑子里只有贱人两个字,你才是贱人!走,去说给大家评评理,看谁不骂你贱人!”
那人不自觉的退了两步,挣开绫儿的手臂,两眼往屋檐的方向看了看,
影怜心知又是李廷浩之流,哼,怎么周相爷的门生也这么怂?难道他并不是?也不想跟他多说,抬脚便往外走。
“你……你竟敢来眉公寿宴,扬名,哼,我看你能扬什么名?”
影怜淡然一笑,回身道:
“阁下难道不是来扬名的么?可有大名?”
“哼,我的名字,你不配听!”
“正是,你的名字,本不配出现在我面前。十年之后,必定我比你名气更响,百年之后,必定青史上有我的名字,却不会有你的名字!”
那人狂笑道:
“哈哈,一个‘隔江犹唱庭花’的娼妓,还敢称青史留名?真是天大的笑话,可笑之极,狂妄至极!”
“拭目以待!”
那人笑声中不乏得意:
“哼,姑娘伶牙俐齿,可惜十年后,姑娘已是人老珠黄,而我却可能春闱高中,你拿什么跟我比!”
影怜浅笑盈盈,眉眼如画:
“无他,才学二字而已!”
“你……狂妄!”
影怜转身便走,这等无赖之徒,想必也不敢真在眉公寿宴与她为难,不过看她落单,便来羞辱一番。哼,怪道有人说“文人无行”,日常结交的都是卧子舒章等豁达之士,这样打着圣人旗号行无耻之事的人,想必不在少数。
那人在后面遥遥道:
“你别得意,相爷虽已故去,门生故旧尚在,总有一天,你会落在我的手上!”
影怜心中一酸,嘴角似有若无泛起一丝无可奈何的冷笑,不再回头。
转过墙角,修微却站在那里,身后还有颍川君和卧子,颍川君竖起大拇指,卧子只微微颔首。
影怜便知方才的话他们都听见了,脸上微微一红。
修微笑道:
“方才卧子来问我你的行踪,让卧子兄自己来找你吧,他又不好意思!”
卧子讪讪道:“修微女史说笑了,我不过问一声!”
影怜对着卧子笑着点点头,修微便挽着影怜轻声道:
“走吧,先去见过陈夫人,一会儿要入席了!”
两人先行离开,颍川君拉着卧子在说着什么,卧子捏着拳头咬着牙,颍川君拉着他进了厅里。
影怜随修微沿着左边屋檐下一条小路转过“此君轩”,墙边几株山茶,后面却是曲径通幽,翠竹千竿,绕着小溪行了百步,眼前忽然一个开阔的空间,左手边一座轩厅,匾上“水边林下”四个大字颇具颜鲁公风骨。右首一望,却是一个缓坡,绵延向上,沿着山体层层叠叠,每一层皆有松柏花木掩映,相距不过数步,透过萧疏花木,可见每一层皆有一个宽敞之地,可容一两桌,都用竹竿挑了帐幔遮挡风雨。两边缓坡上,已然摆放了几十张桌子。童仆往来,摆酒布菜,一丝不乱。
影怜叹道:“有趣,若无宴席之时,便是观景台,一层一景,远望湖山,读书鸣琴,诸般皆宜呀!”
修微微笑道:“山居之趣,便在于此。夫人这会儿在这‘水边林下’呢。”
影怜来时已听修微讲过,陈夫人卫氏,与眉公乃结发夫妻,支持眉公隐居,数十年来操持家务,抚育子女,不离不弃。眉公虽是交游广阔,风流自许,却从未娶妾,一夫一妻相伴终老。
面前三间正房,匾上正题着“水边林下”四字,旁边又有几间耳房,右手临山,竹树掩映,小溪穿房舍而过,外有游廊沿山而上,藤蔓萦绕,隆冬之日,仍有常青藤绿叶葱葱,间或一藤俯首悬在檐下,颇有韵致。
早已有人打起毡帘,修微影怜携手进厅,转过一个黑漆披水牙子的水墨山水屏风,便见正面榻上端坐着一个雍容温和的老妇人,戴着琥珀色剪绒缎的额子,身上穿着沉香素绒的袄子和绛紫色素绒裙子,手上也只两只银镯子,十分朴素。
修微和影怜上前一礼,夫人笑道:
“草衣道人来了,呀,这位姑娘是谁呀,这么瘦弱,好可怜见的!”
影怜再到跟前屈身盈盈一礼道:
“云间杨影怜,见过夫人,夫人万福!”
卫夫人拉着影怜的手道:
“唔,这小模小样的,多大啦?跟草衣道人来的?”
影怜含笑一一答应,卫夫人拍着她的手,又对着修微道:
“好,我知道你们要去那边入席的,一会儿席散了,过来我这里坐坐。”
“是!”
影怜有一样天然的本领,便是十分得老太太喜欢,就连影怜自己也不明白,忖度着大约是自己长着一副瘦弱的身子,老人家都以为自己瘦瘦怯怯,弱不禁风,一见便心生怜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