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子疏淡一笑:“然昔人有情痴,其荡气回肠处,令人艳羡!”
舒章嘴角一扬,饮尽杯中酒。
辕文歪着头看着卧子,拿手在他眼前晃晃道:
“卧子兄,谁是情痴啊?”
“古有尾生抱柱、荀粲惑溺,本朝有孝宗皇帝只娶一后,有戚将军请夫人阅兵!”
尾生抱柱,原是《庄子》里《盗跖》一篇,春秋之际,鲁国曲阜有一年轻男子名尾生,与一女子暗生情愫,因被家人所阻,于是约以暗夜私奔。女子久久不至,大雨倾盆河水上涨,尾生唯恐女子到来无从寻觅,仍在原地抱住桥柱等待,至死不休。
荀粲则是三国魏时荀彧之子,娶妻之后,夫妻恩爱,后来妻子病染沉疴,发热不止,他于寒冬夜半,在院中卧冰雪,待身子寒冷至极才以身躯为妻子降温,然而妻子最终不治身亡,荀粲痛苦难当,不过一年也追随而去,时年仅二十九。
卧子悠然道来,然语气沉着,影怜回思其事,只觉正如卧子所言,十分艳羡。若有一人,能有如此爱恋,生死何足虑。
辕文大笑道:
“这什么典故都被你揉到一起了,前面的不必说,孝宗皇帝贵为天子,唯娶一后不纳妃嫔,真人臣难以企及!不过戚将军请夫人阅兵又是什么?”
舒章笑道:“你整日杂学旁收,这都不知道?”
辕文好奇道:“不知道啊,你快说!”
舒章坐在靠门一端,将椅子一移,身子一转,侧坐了面对三人,整整衣衫,咳嗽一声,扇子往桌上一放!
辕文拉影怜衣袖指着舒章直笑,影怜笑吟吟给舒章斟了一杯酒道:
“先生润润嗓,我等静坐聆听!”
舒章饮了半杯道:
“本朝戚继光公,英雄万丈,此事也许有之,也许是好事者为之,诸位暂且姑妄听之!”
辕文哈哈大笑,隔着桌子摇着影怜的手臂指着舒章道:“你瞧他,你瞧他!”
卧子在辕文身后,但见影怜右手托腮,眼中含笑带嗔看着辕文,左手食指在唇上一竖,辕文捂住嘴对她一笑。卧子只觉得二人有如一对小儿女,融融泄泄,令人艳羡!
“话说本朝有一大将,英武不凡,战功累累。十三订亲,十八娶亲,习武世家,娶了总兵之女,从此开始了统兵大将与将门虎女的爱恨情仇!”
辕文极力忍住笑,竖个大拇指!
“将军少年孔武,新婚之时,朋友密告曰:夫人系出将门,三从四德难免荒疏,若不对夫人立个下马威,只怕被人弹压,若带刀入洞房,夫人毕竟女子,必然惊惧,从此言听计从。将军道声‘妙极!’。遂腰悬宝刀,雄赳赳进了洞房。谁知夫人一见,冷眼一扫,只道:帐中有敌否?将军一怔,只道:无。夫人又道:帐中有恶人否?将军忙解下刀,只道:无。夫人又道:夫君此刀,是否赠妾防身之用?将军忙双手奉上,道:正是。夫人拔刀而出,手握锋芒,冷笑一声道:好刀!”
辕文忍不住道:“舒章兄你去闹洞房了吗?”
舒章将扇子一拍,又道:“从此夫人给将军立下了个下马威,此后将军但有怒意,夫人便拿出拿刀往桌上一放,冷笑一声,将军立即泄气,夫人声威愈来愈壮,将军声势愈来愈弱。属下诸将不服,给将军出主意道:夫人女子,何曾听闻雷霆之声,众军列阵,为将军壮势!将军一听,果然妙计,遂令众军披挂列阵,只待夫人到来,便以雷霆之声、蹈海之势威吓于她!”
“待众军山呼海啸之势已成,将军急请夫人,夫人到得军中,众军忽然大喝,夫人横眉立目,直斥将军:夫君列阵,叫我何事?将军见夫人柳眉倒竖,怒目而视,一声呵斥直有河东狮吼之势,双腿一颤,抱拳一礼道:请夫人阅兵!”
辕文笑不可抑,忙不迭给舒章斟酒道:
“舒章兄竟有说书之才,失敬失敬!还有吗,继续呀!”
舒章笑道:“说起来对英雄不恭,然我实在佩服。能为万夫之首,却甘为帐中人弹压,实乃胸襟博大之人!”
辕文似乎发现了什么秘密,笑嘻嘻道:
“二位兄长都是娶亲了的,自然是深知的。嘿嘿!”
绫儿静静的坐在一个小绣墩上,在旁边风炉上看着火,听到此际噗嗤一笑,辕文“咦”了一声道:“傻丫头你笑什么?”
“依我看呀,将军比那殉情的还长情呢。”
舒章点头道:“这话不错,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这平淡的日子,相守相让,着实不易。”
卧子也笑道:“近时倒有许多模范,如本邑陈眉公夫妇,杭州的祁幼文(祁彪佳,字幼文)夫妇,几十年如一日,也算得长情之人。”
辕文剥着松子,边吃便道:“过几日眉公寿辰,你们都要去吗?”
卧子喝着酒道:“自然要去的。”
“哦!我又不能去!”
绫儿插嘴道:“我们姑娘也要去呢!”
辕文又“咦”了一声诧异的拉一拉影怜的衣袖问道:“你去做什么?”
舒章听绫儿一言,又是悠然一笑,嘴唇一抿,脸上酒涡隐隐一现,眼神越过辕文直递卧子,意味深长!
卧子视而不见。
影怜本静听三人论情,却都语焉不详,正自思索,却不料话题又回到自己身上。
盈盈一笑,嗔道:
“我为何不能去?”
辕文想不出来,无奈道:“好吧!”
舒章神态举止幽闲自在,也似随意一问:“姑娘与谁同去?”
影怜一怔,的确尚未想到这个问题。
陈眉公陈继儒,是松江府名士,几度应试不第之后,于二十九岁之龄,广聚文人友士,高调焚烧儒服儒巾,还煞有介事写了一篇《告衣巾呈文》,宣布不再科考,终身隐居。几十年来,才气名望日上,海内推举。
十一月初七,是眉公七十五岁寿辰,此际拜谒陈眉公,是影怜扬名江南的计划之中非常重要的一笔,然由谁引荐,倒是费思量了。
时常与几社诸君纵论诗文,然此等盛事,多是携家眷往贺,若携妓而往,一则不便,二则与声名有碍。虽影怜与一些乡绅夫人有些交集,然与陈眉公比,众人皆是晚辈,且是女眷,自不能随意带她前往。宛君虽也才调高卓得众文士推举,却与老辈名士陈眉公并无交集。
影怜淡然一笑道:“携诗贺寿,料想眉公名士,必不会见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