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大红猩猩毡帘被打开,一阵风灌了进来,一边解着斗篷一边笑语道是:“你踩着我裙子了”“呀,这么下船的两步路,怎么沾了泥了”等等,忽而见屋里还站着一个局促的少年呢,都各自掩住了嘴。
辕文茫然的站着,影怜放了琵琶,笑吟吟走出来迎接道:“姐姐们来了,快请进。”
辕文忙低头一礼站到玫瑰椅旁的一个就着墙打的木格子下,看着她们施施然走进来,毫无顾忌的打量着他。
影怜悄对他道:“这会儿也近申牌时分了,你回去吧,改天得空了再来。”
绫儿也进来道:“扫雨牵了公子的马来了,催着公子回去呢。”又替辕文穿好斗篷,撩开帘子领他出门去。
辕文点点头,看着影怜一笑,才去了。不等影怜转身,几人都跑到影怜面前来,笑吟吟看着她,眉眼之间全是询问。
青云日常穿着碧青剪绒缎的长褙子,她一向嘴快手快,抢先摇着影怜的手臂,发髻上的点翠珠钗也晃来晃去:
“这是谁呀,好俊俏的小子呢!”
莲生便拉她的袖子嘲笑道:“哟,你看上了?你不是喜欢周家少爷嘛!”
青云眼睛一撇:“谁说我喜欢他了?”
苏芸穿着藕丝缎的袄儿,玉色妆缎褶裙,淡雅芬芳,指上浅粉的蔻丹捂在唇边,脸色更显动人:
“唔,你们赶紧打一架,赢了的,再来跟影怜抢。”
玉桥笑道:“你们呀,到了一起便不得安生,定要吵一吵才行。”
影怜从壁上的小格子里拿了几只酒杯出来道:
“方才筛的酒尚未喝完,姐姐们不会嫌弃吧?”
玉桥年纪最长,容长的脸儿,容色最为宽和,浅笑着应声道:“嫌弃什么,只怕你舍不得这体己酒。”
“那是几社的宋辕文,时常都是几个人一起来的,他也不过偶尔来走动些,还虑不到那里。”
青云忙道:“我看未必,这个年纪的男子,眼神清澈是正常的,可看着你时的光彩不同,便是对你有意了。”
莲生从不甘落后于青云,忙忙的也道:
“妹妹没看出来?你瞧我们进来时他那局促不安的样子,明知是绝色女子来了,也不抬眼看看,显见得不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说到“绝色”二字,自己也撑不住掩面一笑。粉色的衣衫映着耳边的玉坠子,更显娇俏。青云噗嗤一笑,哂笑道:
“绝色?谁叫绝色?”
几个人嘻嘻哈哈,绫儿也已进来伺候,将杯子浸在茶洗里烫热了,才一一在茶巾上揩去了水渍,将白瓷注子里尚热的酒斟在杯里,任凭她们自己选合意的杯子。
影怜今日拿的杯子正是辕文所送八音杯,影怜自用了一只看似最普通的玉杯,圆口边,一点雕镂装饰也无,那四只分别是竹根雕的梅花杯、玛瑙杯、定窑白瓷荷叶杯、犀角杯。
青云选了那只深红可爱的玛瑙杯,玉桥手指轻扶兰花般端着荷叶杯的手柄,爱不释手。梅花杯被连生拿在手里,却道:
“这梅花杯倒是挺有趣,不过,那次品藻花宴,不是影怜你得了梅花签的吗?我不能掠美。”
影怜便请连生在那架子上自选了一只浅浅的银蕉叶杯,苏芸端着那只万壑听松犀角杯一饮而尽道:
“嗯,这酒不错,清甜可口。”
船至湖心,驾娘们停了桨,任船儿自在漂着,又将四张半斜桌抬了上来合成一张方桌,吴大娘和绫儿端来了几样酒菜,又开了一坛子茉莉花酒在外头煮来筛了拿进来。
几人看了一回风色,品评了一下这船舱里壁上的山水书画,玉桥看着一幅淡漠山水道:
“这山水是谁画的?倒是清幽辽远,颇有南渡之后的宋人逸致。”
影怜笑道:“姐姐喜欢吗?这不是名家之作,竟是一幅模仿之作呢,传闻是杨云友的手笔。”
玉桥想了一想道:“杭州的杨云友?”
影怜点点头,玉桥忙拉住影怜的手臂,眉毛拧紧了悄声道:“你怎么挂她的画?”
影怜奇怪道:“为何不能挂?”
玉桥急的直皱眉,见影怜颇为不解,才压低了声音轻叹道:“人都说不能看短命之人的文章,何况短命女子的字画!你还日日挂在墙上呢?”
影怜掩面一笑道:“姐姐别担心,我不忌讳这个。”
玉桥无奈道:“虽是如此,总归这心里头有点惴惴不安……不过你既然不忌讳,别介意我多嘴了,就当我没说过吧。”
影怜亲热的挽着玉桥的胳膊道:“姐姐为我着想,我怎能当你没说过呢,我要记在心里呢。姐姐放心,我挂这画在这里,一则是我喜欢,二则她也是前辈呢,再说了,我这壁上字画也常换的,过几天我就换唐伯虎的仕女图了。”
玉桥捏捏影怜的脸道:“恩,说不过你。想我前几年,倒更喜欢热闹的装饰呢,这一二年,渐渐喜欢像你这里一般的清雅陈设了。”
影怜笑道:“姐姐喜欢,便常来呀。”
青云听见了嘟着嘴道:“怎么不叫我们呢?”
影怜哼道:“就你牙尖,下一回呀,我下个帖子请你如何?”
青云格格一笑。莲生忽道:“等你嫁人了,也能下帖子请你么?”
青云撇嘴道:“谁说我要嫁人了!”
莲生咬着牙,尖着食指戳她的额头道:“还瞒着呢,还不快说!”
苏芸最是静默,此时也起身拉着青云坐下道:“这可不是小事,你也该说出来,大家替你参详参详。”
青云翻个白眼道:“啊,到了这里还是不得清净。”
莲生却道:“要清净,等你嫁人了罢,不过,嫁了人也未见得清净呢,你快说说到底那家什么情形。”
玉桥也道:“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咱们乐籍女子嫁人比常人更难,更难选得个有情郎。青云,你若要嫁,定要嫁个有情之人,切不可莽撞。”
青云思忖道:“玉桥姐这话有深意,何不说与我们听听,也叫我参详参详。”
玉桥幽幽道:“我比你们年纪略长,知道些男人的事也正常。你们不知道,专有那么一种人,爱在我们队里搅闹。那一种男子,仗着自己有几分颜色,本也来得人喜欢。他一味的来讨好,曲意俯就,他是摸透了我们这样的人,身世可怜,一生的希望只在得着一个知意识趣的男子,好托付终生。他便做出那个样儿来,一月两月的,便是寻常,一年两年的也只道是一般。那情长的,三五年的也有。”
青云道:“有那么三五年,这已经不寻常了啊。”
玉桥摇头道:“你哪里知道,他这不过是障眼法罢了。这一种浮荡子弟,自然不会只在这一家下功夫,他几方走动,谁能四处宣扬?几家女子都以为他对自己有情,倒掏心挖肺死心塌地要跟了他,银钱自然也不叫他给,反倒时常倒贴了他。指望着跟了他终身有靠,谁知他倒不急了,就这么三五年的拖着,那女子急也急不得,丢也丢不得,年纪轻轻,被拖到人老珠黄,还能奈他何?那人倒被女子几家牵挂,自在潇洒呢。”
莲生纤手握拳,恨恨的在桌上锤着道:
“男人好色倒也罢了,为何要谋骗感情?!!”
玉桥却淡然道:“这还不算狠的。”
几人一怔,青云更是切切的盼着她说出点振聋发聩的话来,让她那被男子污染的脑子清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