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潭一片雾蒙蒙的白,唯有潭中了无一丝白色的痕迹,潭水越发的深沉,渐渐蓝得像夏夜的星空。
顺着潭水看向潭边,雪柳条儿一动不动,仿佛与往日的灵巧彻底划清了界线。
柳树下却有一个红色的奔跑着的人影,填补了这枯燥的静止。
影怜伸出纤细的手指,抓住一根柳条儿一摇,半树的雪花仿佛都得了赦一般飘扬下来,影怜闭了眼睛,笑容可掬的迎接着雪花拂面,然被扑面而来的雪花惊的轻呼一声紧闭了嘴唇!
她喜欢冬日,喜欢吹着这冷得像冰的风,风刮在脸上像刺,可她一点也不觉得冷,她的心她的身子,暖得足以让风在她脸上平静下来,有如春风般和煦。
什么细碎的步伐,款款的身段,哪里有这样奔跑着自在——虽然小脚缓慢,于影怜,却已是足以让她快乐的了!
一阵马蹄得得的声音从礼部侍郎杨汝成的宅邸后面缓缓的近前来,辕文的马跑得不快,尤其当她看到一个红色的影子从柳边飘到了梅边……
细碎如泠泠山泉的笑声在静谧的雪里似乎传得特别远,特别动人。
辕文翻身下马,将马儿拴在一棵松树下,欣欣然的朝着那个红色的身影奔过去,雪花落在他的脸上,越发的显得唇红齿白,眉目清朗。
“影怜!”
“啊,辕文,你在这做什么?”
影怜的脸儿微微泛红,这样的奔跑让她的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热情,许是大红羽纱斗篷的映衬,并没有着胭脂的嘴唇上也泛出了几许樱桃红。
辕文捉住影怜的两只手在手心里捂着,又哈了一口气才道:
“你怎么在雪地里跑,你瞧,头发都湿了,手这么冷!”
影怜笑吟吟的反握了握他的手道:“你瞧我的手可冷吗?”
“咦,真的不冷!”
虽如此说,辕文执意把头上的金藤笠摘下来要戴在影怜头上,影怜不让,辕文鼓着腮道:“你若不戴,我就不放手,闹你一天!嘿嘿!”
影怜眨眨眼道:“那你帮我戴上!”
辕文攥着她的手腕的手一松,影怜立时跳到一边,笑吟吟站在一棵梅花树旁轻轻唤道:
“辕文!”
辕文走近她面前,又要捉住她的手,影怜伸手上去攀住一根树枝压低了枝条,忽然手一放,雪花瞬间纷扬四溅,辕文被溅了一脸的雪,怔然之际却依旧拿着金藤笠替影怜遮在头顶,见影怜在一旁捂着嘴直笑,佯怒含嗔道:
“哼,你捉弄我!”
张着两只手臂去捉她,影怜惊叫一声跑来,一路不忘攀撒着枝条上的残雪,雪地里全是两人的脚印,风雪中荡漾着欢快的笑声。
影怜跑出了梅林,在一棵紫薇树下停住,喘吁吁的告饶道:
“不闹了,不闹了!”
辕文过来弯着腰伸着头看着影怜道:
“你瞧我的脸,湿淋淋的呢!”
影怜看他一脸狼狈,又累又笑,直不起腰!
辕文摇着紫薇树大声道:“来啦!”
影怜笑着惊叫着跑开,辕文拉住她的斗篷一角,嘿嘿笑道:
“你跑不掉啦!”
“我本来也跑不过你呢!”
“哼,我要罚你!”
影怜歪着头道:“你罚我什么?”
辕文皱着眉想了半日道:
“我不知道!”
影怜抿嘴一笑,抽身便走!辕文忙赶上来紧紧跟在身旁道:
“罚你给我写一首诗!”
“不写!”
“我想到了!”
辕文忽然郑而重之的站住,影怜也疑惑着站住道:“什么?”
辕文眉毛一扬,嘴角飞扬的笑道:
“等下大雪的时候,罚你陪我打雪仗!嘿嘿!”
影怜越走越快,轻笑道:“不!”
“就要!”
“不!”
……
眼看着到了画舫,吴妈妈打了伞在等影怜呢,影怜钻到伞下笑吟吟道:
“我到家了,你还不回去?”
吴妈妈却道:“姑娘快进去暖一暖,宋公子也进来喝一盅热酒暖暖身子呀!”
辕文立即兴兴头头道:“好呀!”
影怜轻哼了一声上了船,辕文跑到她前面,转回头眨眨眼,大步踏上了船,将珠帘撩起来,躬身道:
“姑娘请!”
影怜也不推辞,迈步进了厅里。
绫儿过来替辕文解下莲青羽锻斗篷,影怜嗔道:
“绫儿,怎么不替我解呀?”
绫儿微笑着道:
“公子是客呢,自然要先替公子解了这斗篷!”
“哼!”
辕文昂着头也道:
“哼!”
绫儿拿了毛巾给辕文,辕文在玫瑰椅上坐了胡乱抹一下头脸,便对着几上一盆叶儿优雅俊秀,花瓣嫩绿可爱的寒兰深嗅了一回,大赞道:
“从雪地回来,仿佛五脏都洗净了,香气袭人入骨侵髓,方不辜负了这花香哪!”
辕文语速极快,表情也变化极快,刚一说完,转头看见斜桌上有点心,忙又跑过来拿了一块阁老饼大嚼起来。
绫儿噗嗤一笑道:
“大少爷,脸上还有水呢!”
辕文嘿嘿一笑道:“不妨事!有酒吗?热热的那种!”
绫儿忙把桌上白瓷莲叶注子里的酒给他倒了一杯,辕文喝了一口道:
“哇,真爽快!”
影怜擦净了脸上发上的水珠,淡淡了施了一点胭脂,脑后一个发髻有点湿润润的,便解开来松松的绑了一条莹白的发带垂在背后,穿了一件浅粉领袖镶边的蜜合色云缎湘绣兰花领子的对襟绒褂子,下面露出一截浅粉的裙子,从房里走出来嗔怪道:
“绫儿,我还没开始喝呢?又要说他是客吗?”
“宋公子是客嘛!”
末一句恰好和绫儿的话重了,辕文虽是得意一笑,却殷殷笑着跑到梅花门前拉住影怜的手拖着她到桌前坐了,亲自给她斟了一杯,切切的递在影怜手里道:
“快喝一杯,这酒正热热的呢!”
影怜心中一暖,倒把捉弄他的心都息了。
吴大娘端了两碗头脑酒和点心一一从黑漆描红的托盘里拿出来摆在桌儿上,温温然笑道:
“姑娘和宋公子喝点热酒暖一暖,天突然的冷了,又淋了雪,可是要当心着不能着凉!”
辕文微笑着道谢:
“这屋里暖和呢,我可不冷。”
吴妈妈又问道:“公子这早晚来,可也吃了早饭不曾?”
辕文忙道:“吴妈妈不必忙,我在家里吃了早饭来的,一会儿还要去学里。”
吴大娘点点头自去了,辕文瞧着头脑酒里鸽子蛋,便用白瓷勺子舀了吹了吹,递在影怜嘴边,影怜也不推拒,张口吃了,又端起碗喝了一口甜酒,觉得十分不尽兴,便拿起杯子倒酒。
辕文劝阻道:“暖暖身子就好,别喝醉了!”
影怜侧对着他,细微而不可捉摸的瞄了他一眼,笑吟吟又饮了一杯。
辕文立即把她手中尚未放下的小小玉杯抢了来,触手油润细腻,再一瞧上面有一道半寸长的细细的红褐色浸斑,却是自己前些时日送的八音杯里的一个,遂喜滋滋端着杯子碰碰影怜尚停在空中的手道:
“咦,你用上了?不过不能多喝!”
影怜手一扬,两根纤纤手指自上而下迅疾的从辕文手中将杯子夺了回来,右手执壶就着左手里的杯子斟满了酒扬眉道:
“你醉了,我还能再喝这么一壶呢!”
辕文正忙着叫“看烫着手”,一听这话更是惊讶:“真的吗?”
桌下放了炭盆,一股暖意从脚边扩散,桌上那盆雀舌罗汉松越发的饱含翠意。似有人在湖上吹笛,幽幽荡荡度水而来,倒别有韵致。辕文望着窗外,端了杯酒一饮而尽,噙着微笑听了一回道:
“从没这样听过笛声,真好听!”
影怜起身略偏着头绕过梅花门走到琴室,开了一扇窗,几许雪花飘进来,茜色纱帘微拂,为这暖暖的屋子,平添了些清冷的风的气息,笛声循窗而入,更清晰了些。辕文留神听着,这笛声过了一方湖水,更显得悠扬婉转了。
影怜在风炉上煮酒,辕文埋着头兴致勃勃添炭拨灰。气氛安详恬静,融融泄泄。
辕文喝了几杯酒,白皙的皮肤便开始泛出微微的红晕,影怜饮了许多,却面不改色。
“那天你说到卧子兄拳打江左艾千子公,真的呀?”
听闻艾千子公身形瘦削,不甚长大。而卧子却是身材魁伟,影怜设想卧子恼怒挥拳,艾千子公嘿然而逃的画面,还是想笑!
辕文嘻嘻笑道:
“喔,可有趣了,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是他们回来在几社里聊过好多次了!嘿嘿!都趁着卧子兄不在的时候!”
“是吗?这么有趣?”
辕文见影怜好奇得眼睛放光,伸出食指在她鼻子上刮一下道:
“这在卧子兄身上,可算不得什么新奇事!”
明窗净几,几许风声雪意,几许笛声婉转,更觉小室清雅,幽香缓缓。
影怜一笑,敛眉低眼,将煮好的桂花酒在甑里筛了倾在白瓷注子里,再缓缓倒进杯里,酒香和桂花香在在面前恣意弥漫。
“卧子兄行事很出人意表吗?先说这一件啊!”
辕文漫不经心吃着一颗杏仁,想了想道:
“那是五年前了,那时候卧子兄才十九呢!”
影怜又饮了一杯,捏着一方莹白素罗手绢儿在嘴角略微一沾,抿嘴一笑,娇俏可人。
“那是年轻气盛了!”
辕文只觉得影怜一颦一笑都是好看的,嘴里吐出来的每个字都是好听的。画舫轻摇,暖香微微,只想这样与她幽闲叙话到天荒地老。
立时决定今日不去上学了!
心中一乐,嘴里不免嘿嘿一笑道:
“那可不!不过卧子兄只怕老了,也还气盛呢!”
影怜杏眼微张,含笑一嗔,伸出手指弹他的额头。
辕文趁机握住她的手,絮絮道:
“那是崇祯元年,复社在苏州太仓的弇州山园集会,四方人众颇多。那时卧子兄已然高调宣杨云间诗风了,你也知道,我们是主张复古的,卧子兄更是觉得‘文当规摩两汉,诗必宗趣开元’的。”
影怜点点头,试探着抽回手,辕文似乎并无介怀——他随时很自然的来握她的手,牵她的手,甚至牵她的衣袖、还要摸一摸衣裳的厚薄,却无一毫轻薄之意,自然得仿佛影怜是他至亲至熟的人,对影怜抽回手去似也毫无觉察。
“江左艾千子公与我们云间派不同,他认为‘文当学唐宋古文,秦汉文不足学’,各家各派比如云间派、公安派、竟陵派主张也都各不相同,本来也没什么,只是艾千子公说话太过分,若是我在,也要力挺卧子兄!”
辕文越说越激动,拊掌道:
“艾千子公当时也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却当众讥讽卧子兄,说他‘少年不学,不宜与老学论辩,自取缺败’,还有更难听的话呢,说卧子兄推重‘昭明选体’,是‘犹蛆之含粪,以为香美尔’,你说卧子兄能不挥拳嘛!”
影怜震惊道:“一个文章大家,对后生晚辈竟能如此刻薄?!”
忽又沉吟叹道:“怪不得卧子兄推重虞山钱牧斋呢,论豁达宽厚,到底还是牧斋先生。”
辕文抿了一口酒,哑然一笑道:
“咦,钱牧斋和艾千子年岁相近,这样一比较,的确如此啊。”
复又拉着影怜衣袖道:
“理他们那些老头子做什么,你来弹琴,我唱一曲呀!”
湖上的笛声已息,影怜听了这故事也些微的有点激动,不想这么坐着了,便道:
“那我试试拟个调,唔,你来唱李白的‘侠客行’,如何?”
“用这七弦琴吗?”
“七弦琴打谱太难了,我还没有能耐这么快谱一曲出来,我用原有的琵琶曲略改一改,或可成调呢!”
辕文十分的兴致勃勃,又好奇又诧异:“我都不知道你会弹琵琶!”
影怜诡秘一笑:“你不知道的多着呢!”
辕文微低了身子握住她的手臂道:
“你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快告诉我!”
影怜动了一下胳膊挣脱开来,含嗔道:“你还听曲子吗?”一面说一面转过梅花门,辕文跟着走进来,冷不丁被风对着一吹,打了个喷嚏。见影怜转身看着他,忙道:“没事没事!”
影怜转身关了窗户,掩了茜纱屉子,又去桌旁斟了一杯热热的酒来浅笑盈盈递给辕文道:“快喝!”
辕文忙道:“不用,不用。”
影怜把杯子往他嘴上一送道:“不为这个,我有事要你帮忙呢!”
辕文就着她的手笑嘻嘻喝了,询问的看着影怜,影怜方指着大书案背后的书橱道:
“你站在那椅子上,帮我把书橱最上面一层打开,琵琶在上面呢!”
辕文立时敏捷的跳到椅子上,站稳了往那最上面一瞧,果然一方艾绿的纱巾下盖着一张琵琶呢!
揭开纱巾,将琵琶抱在怀里,弯了腰颤颤巍巍小心翼翼放在书案上,才从椅子上下来道:
“怎么放在那样高的地方,也不怕拿上拿下的摔着。”
“你不知道,这里临水,潮着呢,寻常不怎么弹,便要放在高处了。”
辕文听见如此说才罢了,又从琴桌后面搬出琴凳来,让影怜坐了。影怜怀抱琵琶细细听音调弦,正了调,慢拨试弹,辕文坐到桌前,只觉听琴喝酒,十分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