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云间三子齐至,见了影怜皆是一怔,彼此对视一下,一礼之间多有疑惑。
厅里多了两个器宇轩昂的青年,还有辕文这个灵动如猴的俊秀少年,立时像个正经做生意的样子了,吴妈妈满意的掩上了珠帘,吩咐驾娘开船游湖,又吩咐绫儿好生伺候。绫儿手脚甚快,刚听见吴妈妈说有人来时,已然将青花瓷盏摆好去准备茶点了。
影怜浅笑盈盈伸手邀三人在长斜桌旁坐了,自己坐在窗前,提了风炉上的滚水洗茶分茶,分别敬上。
三子闷着各自打着腹鼓道了谢,喝了茶,卧子首先打破沉默:
“在下陈子龙,初次拜访,敢问姑娘清名?”
卧子抬头平视他人之时,会发现他的眼睛似乎比常人的亮,仔细一看便会发现他的瞳仁比常人在眼中的位置要高一些。
这是时人所以为的最不吉利的短命之相,也有个名儿,叫做“望刀相”。
然他眉骨略高,眼窝比常人的深,故而也会觉得目光幽深!
因常被人以为他在翻白眼,因此卧子在与人面对面时,一向是要半垂了眼帘。
虽然如此,影怜任何时候都不敢正面他灼灼逼人的目光,只敢看着他坚挺的鼻梁和棱角分明的脸颊。
“鄙姓杨,小字影怜。”
影怜习惯了在他们面前称兄道弟,也从未想过要自称“奴家”、“妾”之类。
卧子早知她是女子,原以为她有如此文采,定是哪家的姑娘小姐,却未料到是风尘女子。顿时五内感慨翻腾,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纠缠不宁,旋即更低垂了眼帘掩饰住自己的内心的震动,面色却是十分镇定的点点头道:
“玉溪生有‘对影闻声已可怜’,姑娘好名字!”
辕文坐在影怜的正对面,双手托腮目不转睛的瞧着影怜,忽然道:
“你好面熟。”
舒章天青色的宽敞道袍被湖上的风和他手中的扇子扇得泛起波纹,他笑容淡然却意味深长的看了影怜一眼,又瞥了一眼辕文,辕文一愣,随机看着众人神情古怪。
影怜早料想过被他们识破的这一天,倒并不介怀,笑吟吟起身一揖:
“给三位赔礼了。”
辕文猛地站起来,指着影怜,笑一声嘿一声,见舒章卧子不动,大为讶异。
“你们都知道?怎么知道的?”
他的身子越过桌子逼近影怜的脸,伸手抓她的手腕,看着她的手,她的指甲没有蔻丹——哪儿有风尘女子不染指甲的?哦,对了,她是因为要弹琴,左手大拇指上的一道因弹琴而形成的浅坑,和几社的杨爱一模一样,辕文再度看向她的脸,不可置信的双手捧着她的头对着脸左看右看!
“咦,你竟然……”
他整个动作有如行云流水般自然,卧子眉心微蹙,舒章摇摇头,影怜虽怔住,然他丝毫没有给人轻薄的感觉,即便他的脸近在咫尺,甚至他唇上细小的胡须的绒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说话的气息都喷在了她的脸颊上!
影怜抬手握着他的双臂,微笑着有如在几社一般尽量显得自然的拨开他的手。
“是我,杨爱,小字云娟,又字影怜。”
辕文“哦”了一声坐下来,看着影怜和舒章卧子絮絮谈讲,一如在几社一般自然而然,忽然想起自己一向对他亲密无间,有时她会拨开自己的手,可他从未想过是因为她是女子,顿时神色忸怩起来,十分不自然的瞧瞧影怜,闷闷的不知道要怎么接话,便跑到案边立定,拿起影怜早上作的诗念起来:
“琢情青阁影迷空,画舫珠帘半避风。飘渺香消动鱼钥,玲珑枝短结甃红。……好诗!这字也好!”
辕文兴头头的拿了过来给卧子和舒章看诗,卧子喝着茶,温温然的看着影怜小巧的鼻尖,他也永远回避着她有如窗外澄澈湖水般的眼睛。
“你的字虽还不够成熟,却有大格局,可是有人指点?”
虽是今日才在三子面前暴露身份,但因交游甚久了倒也不觉得陌生,二来也将过去的事情看淡了,便反问他:
“卧子兄是从何处听闻我的名字的?”
卧子略有点踌躇,然而见影怜这样问,必定她也不介怀,便实言相告:
“朋友曾道,寒秀斋有琴声特秀,可惜只闻其琴声不见其人,近日却道琴为心声,琴声如此果然人亦不凡,在我三人面前嗟叹称赞,说是从某阁老家流落人间,才貌自不必说,识见非凡倒是极其难得的。我等便慕名而来了。”
影怜低眉一笑,丰美的脸颊上微露浅浅笑意:
“那你们可知是哪一位阁臣?”
三人皆摇头。
影怜远望湖山,吸一口气,过去种种,纷至沓来!
………………………………
影怜对幼年的记忆,似乎只有不知是哪里河边的一棵棵大柳树,她踮着脚儿伸手去够那柳条儿,却摘不下来,只捋下几片嫩绿的树叶在手里。
记不清在有这样的大柳树的河边被人牙子们转卖了多少次,直到八岁那年,到了吴江县盛泽镇。
镇口有一座三起三伏的威武长桥,环若半月,长若垂虹,桥上还有一座九脊飞檐的亭子,煞是壮观。影怜坐着船儿从桥孔下穿过,两边河岸全是一株株巨大的柳树,她立刻喜欢上了这里。
盛泽镇有“盛湖八景”名声在外,引得四方风雅之士频频流连在此。吴江盛产丝绸,吴绫久负盛名,因盛泽镇水路四通八达,吴绫的买卖中心不在吴江县城倒是在离县城七十里外的盛泽镇。因此往来盛泽的富商大贾摩肩接踵,市镇甚是繁华。
盛泽的风月之所虽不如秦淮之盛,然其佼佼者也不输秦淮佳丽。归家院便是盛泽最有名气的伎馆,院中的名伎徐佛,字云翾,琴、画双绝,在盛泽名噪一时,当时也不过十七八岁年纪。
影怜还记得初见云翾,便被她的风度韵致吸引。
院中看买卖丫鬟姐儿的,原是几个嬷嬷,云翾从厅外走过,一眼扫过这一群七八岁的小女孩,眼中的柔和如嫩绿的柳条拂在影怜的心上,不自觉的叫了一声:“姐姐!”
云翾看着她温柔一笑,走近影怜面前道:
“你是在叫我吗?”
影怜看着云翾点头,云翾半蹲了身子,拉着影怜的手,影怜只记得,云翾的手好软、好暖。
云翾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云儿。”
“你从哪儿来?”
“从苏州来,姐姐这里是你家吗?好美的园子!”
“你觉得哪里美?”
凝晖厅是一个轩敞的大厅,两面通透,屋檐低垂,影怜仰着头脆生生道:
“进来的时候,有竹林深深,小径悠长。”又指着一角的屋檐道:
“这厅里一抬头,就看到那低垂下来的金黄银杏叶儿,意境悠悠,也很美!”
云翾一怔道:
“你读过书吗?”
“不知道……在苏州的时候听见间壁有小哥哥读书,我能跟着读,街上的招牌对联我能认得上面的字。”
旁边的嬷嬷笑道:
“哟,这小丫头挺机灵啊,模样倒也还好。”
云翾忙拦道:“妈妈……”
嬷嬷道:“姑娘,我们这里,只怕比别处还好些!”
云翾低了眼,温柔的手抚着她的脸颊,爱怜的眼神让影怜第一次感受到温暖:
“你喜欢这里吗?这里可苦呢!”
影怜记得自己奋力的点着头:
“我喜欢这园子,喜欢姐姐。”
云翾笑着捏了捏她的脸。
江南各地时兴养瘦马,便是采买幼年女童,严格教习了,养成瘦弱楚楚的样子。能唱的便教唱,能读书的也读些书,礼仪规矩也是必学的,等养到十四五岁,那容貌才艺一等的,便常由牙婆带了被达官贵人来相看,高价买了去做妾。余者也有贵府高第买作婢女的,也有那运气好的,被买了去做妻房的,也有那幼时长得乖巧,长大可却不好看的,也会卖去给别人家做粗使丫头去。
归家院是伎馆,也是瘦马家,养得小孩子长大了,也不全都入了教籍,也要卖一些瘦马出去的。
影怜也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