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辞背着画板,提着颜料和画笔走在贫民区污浊的道路上,泥水和便溺混杂在一起铺于由石板胡乱拼凑的路面上,恶心的味道四处逸散。
在这座小城的大部分地方,环境和莱纳市的下水道并无二致,不同的仅在于那住着人的一间间矮房子,和来来往往行走的市民。
正是这些人的卑微付出,让富人们享有了舒适的生活。
“比起莱纳市的残酷与冰冷,这里更多了人的味道。”
“富人和贫民的臭味。”
黎辞不讨厌哪一方,也不喜欢哪一方,对于这座城市而言,他只是一名过客。
他人的生活黎辞没有权利干涉,也没有兴趣干涉,只要不挡在他行进的路上,国王和乞丐又有什么分别呢?
自莱纳市十万工人的运动便能看出,黎辞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利己主义者,他奉行先贤杨朱的理念,当然,只有一半。
他在意的,是世界的信息构成,是生灵身魂结构的奥秘,是灵性变化的那璀璨一点,是自身进化的道路。
“喜与惊已得,研究起来也颇有收获,”黎辞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抬步迈向贫民区的深处,“希望能有斩获。”
他自一名名脚步匆匆的行人们身侧擦过,好像一只幽灵般隐秘,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他们都忙着自己的事,为生活奔波。
他们面有菜色,衣衫破旧,但比起莱纳市的工人们,情况则要好得多了。
很少有人带有绝望和愤恨,更多的,是麻木,平平淡淡的麻木。
房子越来越破,屋檐越来越低,墙边开始长出半人高的野草,在寒风中不住抖动。
“英格兰北部的深秋,也能见到这般青翠的植物么。”
黎辞停了下来,驻足在一间破旧的草房前,说是破旧,已经很抬举它了,因为那暴露在外的恓惶木头架子,和因太过潮湿而发霉的茅草屋顶,无不预示着这间屋子的寿命已经到头了。
黎辞看到了“哀”的气息,而与其伴生的,还有“忧”和“恐”。
他走了进去,半弯身子以防头碰到屋顶,挥手打落几张蜘蛛网,目光落到了墙角的一张木板上。
薄薄的木板下垫着两块石头,上面躺着一个气若游丝的皮包骨头男人,黑瘦的胸膛微微起伏着,证明他还活着。
不过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死因是,饥饿。
他的两条腿断了,无法行走,断处溃烂发脓,有脓水干涸在露出的森白骨茬上,一只大头苍蝇停在上面,嗡嗡振翅。
这是被人打断的,黎辞从缠绕在上面的信息链条可以推断出,这是23天前发生的事。
他为什么饿了23天没有死?因为木板前,跪着一个黑瘦黑瘦的小女孩儿。
黎辞看出女孩儿只有八岁,还能看出在她的身上,有偷窃和乞讨的气息。
这是男人的女儿。
有一条极为粗壮的信息锁链将二人连在一起,上面刻着字,模糊到黎辞也看不清。
偷窃带回不了多少食物,也极具危险性。根据萨斯瓦克的法律,偷窃现金或价值五便士以下东西,一便士剁一根手指,六至十一便士鞭刑,一先令及以上,绞死。
这里的法律,格外严苛。
至于乞讨,穷人们谁愿意施舍出自己仅够糊口的粮食呢?至于富人们的慷慨,只在富人区内,而这个小女孩没有进入的资格。
她连成为奴隶的路都没有呐。
哀、忧、恐的气息自沉默的女孩身上散发出,而男人的身上更多的,是忧和恐。
他闭眼在那里等待死亡,一言不发,当然,想发声也没有力气。
女孩也不说话,屋子里除了苍蝇烦人的振翅声外,安静得令人窒息。
“这是一个优良的情绪种子。”
黎辞看着女孩瘦弱的脊背,“不过,她还不够纯粹。”
黎辞需要的是极致的情绪诞生出的灵光,但她的情绪太杂了,灵光晦涩,价值极低。
“你需要帮助么?”
黎辞撤去了对于自身信息的封锁,一条影子自门口铺了进来,将屋内剩下的唯一一点阳光遮挡。
女孩转过头来,黯淡的眸子里倒映出黎辞半张微笑的脸,另一半脸被阴影遮住,隐约可见。
这是黎辞捏了好久的脸,目的是为了满足四个字——平平无奇,和自己之前的帅脸区别开来。
“你是谁?”
女孩忽的站了起来,张开手臂护在爸爸身前,作出一副凶恶的样子,“是管家吗?我没有偷过老爷们的东西!”
“你不要冤枉好人!”
“东街的皮夫你知道吗?我是他的侄女,他认识警察局的探长,可以为我作证!”
“看来是我这一身衣服让你误会了,”黎辞依旧笑着,自动忽略了女孩前言不搭后语的无力辩解,“我不是管家,我是一个画师。”
“画师?”
女孩看着黎辞,眼中疑惑顿生。
“是的,我是一名画师,为寻找作画的灵感来到了这里,”黎辞指向自己背后的画板和手上提着的东西,“你瞧,这就是我的工具。”
“而在你身上,我看到了灵感。”
“只要你帮助我完成灵感的收集和绘画,这一英镑就是你的了。”
黎辞摊开左手,一枚金币在他的手中闪着光,女王的浮雕在金币正面微笑着,仁慈和蔼。
“怎么帮你?”
女孩幼小的胸膛剧烈起伏起来,如轻拉风箱的喘气声不断响起。
她有肺病。
她死死地盯着那一枚金币,好像看到了爸爸苏醒过来的希望。
如果拿着金币的不是一个高大健壮的成年男人,是她可以打得过的人,她早就冲过去抢了!
在萨斯瓦克,守不住钱财的人,早就已经曝尸荒野了。
这里的富人傲慢,这里的穷人凶狠。
黎辞收回握着金币的手,随意插进口袋中,“和我去见一些事情,去经历一些事情,达到我的标准后,酬劳自然会给你。”
“相信我,我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我相信,你也是一个勇敢的好孩子。”
女孩回头看了眼气若游丝的爸爸,呼吸渐渐平稳下来,幼小的眸子直视黎辞。
“我跟你去。”
“很好,”黎辞保持着亘古不变的微笑,“通报一下姓名吧,我叫耶罗波安。”
“玛利亚。”
只有黎辞能看得到的画板上,倒覆的皮纸上混乱的色彩流动着,两张脸在其中浮动,张开大嘴,发出无声的喊叫。
张开的嘴扭曲了它们的脸,让喜的更喜,使惊的更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