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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凯风百里

人身上总有些让人意外的地方。或许让人难以置信,纵横日本历史之大人物、新兴的天下霸主——右大臣织田信长竟然没有亲眼见过富士山!

信长已年近五旬。

他似乎颇感遗憾。在他去世的当年,即天正十年四月,他骑马从原武田势力范围内的信州出发,向甲州前进,途中他反复念道:

“老夫还没见过富士山。”

这也许在意料之中。

说是意料之中,是由于信长生于尾张(名古屋),起初他向北面的美浓(岐阜县)扩张,攻下近江(滋贺县)后,势力范围终于延伸至京都。其间先后征服了伊势与伊贺(三重县)等地,此举奠定了他前后长达二十余年的扩张事业的基础。如今他正打算沿山阳道西进,与广岛的毛利一决高下。概括起来,信长的势力是由本国尾张出发,一路向西。

信长不曾进攻过东面。

“东面的防御事业全交由德川打理。”

这是信长自年轻时起的一贯方针。东面盘踞着一股让人胆战心惊的强大势力,那便是甲州武田家。信长始终感受得到武田家的威胁,于是他将对付信玄这个老怪物的重任交给了家康,自己从此再也不必踏入东面半步。这样,信长从未见过富士山也不足为奇。

攻打武田胜赖这场战争信长没有亲征。只是胜券在握时,方才从容不迫地迈进这片新战场,处理善后事宜。此次东行,他第一次见识了人称东国的风土人情。信长刚踏上信州的土地时,对信州山河颇觉新奇,他不觉感慨道:

“此处便是信浓?”

一路上,大获全胜后正处在戒备中的将士们纷纷向信长行礼。不久,败将武田胜赖的首级运至信长面前,信长认真核实。直到四月初,这才进入原武田势力的都城甲府。

在甲府,最主要的事情应该是论功行赏,而非游览富士山。

信长将原来武田家的信州、甲州以及上州(一部分)奖赏给了众多将领,而对家康尤为特别,赠予他“骏河一国”。

同盟二十年,家康不仅从未起过反叛之心,且踏踏实实固守东部战线,对于他付出的辛劳,这点奖赏或许不足以回报。家康凭借自己的力量占得了远州,新近又分得骏河,加在一起家康的领土正好相当于现今的静冈县。加上三河国相当于如今爱知县的东半部,从现今日本的行政区划来看,家康终于获得一个整县与一个半县。若以土地测量,三河三十四万石,远州二十七万石,加上骏河十七万石,总计七十八万石。家康的疆土等同于后世江户时期大名中萨摩岛津家的势力范围[1]。

细想起来,家康其实是信长唯一的同盟者。不仅如此,他还助了信长一臂之力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大业,并且一帮就是二十年。他二人若是平分天下也不足为奇,可信长闭口不谈。更有趣的是,家康乃至家康身边也不曾有人抱怨过:

——仅仅分得一个骏河吗?

论原因,信长在发号施令进攻甲州时,曾向部下们作出部署。那时他吩咐家康:

——德川大人,从骏河攻入!

骏河临近家康的领地,这个突破口自然给了家康。家康率军进入这块算是武田家殖民地的土地,并迅速扫平骏河,不久成功北上,向甲府展开攻势。当时的论功行赏是承包式的奖励,领赏者可分得自己征服的部分土地。家康平定了骏河,如今能完全领得整个骏河国,可以说是莫大的恩赐。只是从织田家广大的疆域来看,家康取得的部分少之又少。不过,为强大势力赴汤蹈火的弱小势力若能领得家康这么多已经知足了。

顺带提一下家康的三个诸侯国,七十八万石可以视为是德川家发家伊始的势力范围。明治戊辰年间(1868年),德川幕府瓦解,新政府将不再是将军的德川家降格为拥有静冈七十余万石土地的大名,德川家家臣若是愿意,统统迁回静冈县内。这么看来,德川势力的雏形正是包括了信长赏赐的骏河国在内的东海三诸侯国。

领得骏河国后家康万分欢喜。不仅如此,他这位违心地对信长一味谦逊的伪善者,甚至一度谢绝恩赐。家康果然善于伪装。

“骏河国实为原今川家领地。”

他终于开口道。其实骏河国原为今川家领地本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家康如此絮絮叨叨,恐怕还要归结于他出身乡下。与家康同时代的德川家记录员也是同样执拗。

“老夫明白。”

尾张人信长喜欢心直口快,他焦躁地点了点头。信长年轻时在桶狭间奇袭了大军压境的骏河今川义元,并取得今川义元头颅,好歹躲过一劫。即使家康不再提醒,信长也深知骏河本是今川家世世代代的领地。义元死后,以愚笨出名的氏真继承了家业,不久今川家衰败,被武田信玄抢去占为己有。这一切世人皆知。然而今川氏真后来四处流浪,如今却投靠了家康,在家康的滨松城内得以安身。

“氏真大人处境可怜,如有可能,家康恳请大人将骏河归还于他,以便重振今川家。”

“一派胡言!”

信长暗自想道。

家康此话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原先今川氏真不学无术,仅仅擅长蹴鞠,家康曾与武田信玄密谋同时攻入今川领地,事后将其瓜分。那时信玄夺走了骏河,家康占领了远州。毋庸置疑,远州原先也是今川氏的领地。而如今家康却伪装善人,怜悯氏真,他的想法确实非同寻常。

当然,这其中包含着家康对自己少年时期的感伤。少年家康身为人质,在信长父亲的时代曾去过织田家,后来被今川家换回,一直在骏府为今川家效力,直至长大成人。他心中难以割舍对今川家的一丝旧情。但虽说如此,将呕心沥血二十年终于弄到手的骏河国拱手让给氏真,到底出于何种考虑?

这是因为家康对信长的为人了如指掌。与信长打交道不得不慎之又慎、如履薄冰,当然最好的方法便是投其所好。信长尤其厌恶占有欲强烈的人,他批评某人时常说:

“贪婪的家伙。”

因此,家康此刻必须让信长知道,他与信长同盟多年并非为了满足私欲,而是出于纯粹的友谊。对于信长“赏赐”的骏河国,家康不能立刻同意。如果一口答应下来,信长必然认为:

“这家伙,不过也是个贪心不足的人。”家康揣测了一番,虽然做法有些土气,却成功地伪装成了无欲无求的善人。因此,他才脱口而出:

“请将骏河国归还给今川氏真大人。”

当然,此话并非出自肺腑。后来氏真流亡至西边,穷困潦倒,好不容易在京都四条附近的陋巷中栖身时,家康视若无睹。当时怜悯氏真、救他一命的并非家康,而是不久之后成为天下霸主的秀吉。秀吉赏赐氏真四百石土地。再后来,家康一统天下,将氏真召到关东,让他居住在江户郊外的品川,并与三河国守护家的吉良氏一起掌管幕府的仪典。氏真死后,次男高久继承家业,他担心今川这一贵族姓氏招惹麻烦,于是改姓为品川。德川家臣中的品川氏实为今川家后裔。

话说回来,信长善于观察人心,他一眼看穿了家康伪装的谦逊,十分不悦。

“是吗?”他说。

“老夫念在德川大人平定骏河国功不可没,本想赏赐给你。倘若真要还给那无能的氏真,不如归还给我。”

家康一听,慌忙答道:

“家康不能辜负右大臣的一番好意。”连忙换了一副欣然接受的态度。

这一幕虽说演技拙劣,可德川家的记录员却以此为家康的谦逊品德而高颂赞歌:

“迫不得已,大人(家康)这才领了赏赐。”

其实此事全然不值得称赞。只是由此可见,家康对信长是何等的小心翼翼,他用心良苦令人痛心。

且说富士山。

“富士山果真那么美丽?”

信长进入甲府之前,曾两度询问身边去过富士山的侍从。侍从回答“的确美丽”。信长并不满足,进一步追问:

“真如绘画与和歌里描述的一般?”

信长喜好求证事实。以前,曾有南蛮人给他进贡过一名黑人,信长很是珍惜,想将他培养成武士,留在身边使唤。可当黑人被带来后,信长为了验证他的皮肤是否果真漆黑,竟下令冲刷,直至确认无误,他才面露喜色。

这时信长的疑问是富士山是否美丽。信长不曾吟诗作赋,对文学漠不关心,但却爱好西洋音乐与歌剧。不仅如此,他对色彩和形象颇为敏感,这才爱上茶道,专注于茶器,并时常找来杰出画师为他描绘屏风或隔扇。绘画的主题并非画师定夺,而是由信长指定。他要求画师在屏风上描绘十二匹骏马,或是重现京都市井的繁荣景象,等等。信长的爱好与同时代的普通美术作品的主题大相径庭。织田信长修筑了安土城,偶尔也头戴宽沿的南蛮帽,正是他的这种感官爱好才酝酿了美术史上的安土桃山时代。

信长的性格便是如此,正是这样,他才对富士山执着不已。

自古以来的定论,认为从东海道的骏河地区远眺富士山是最美不过的。

信长一生奔波繁忙,如今虽不如以往忙碌,可回到京都需要裁决的公务依然堆积如山。譬如,他必须亲自查看羽柴秀吉负责的攻打中国地方一事,同时还得启动征战四国的计划。他已命令丹羽长秀在大坂集结兵力,因而务必速速返京。若要速回,走信州、途经中仙道最好不过,可信长却希望有几天的宽裕。他的夙敌武田家已经破落,统一天下的第一步已经顺利达到。趁此机会,哪怕晚回去几天也无妨。他希望从甲州出发,不走信州,而是南下骏河,沿途观赏东海海景,从海滨眺望富士山。

——竟有这等事情?

滞留在甲府的家康听闻此事后再也按捺不住。

“借此机会,恳请大人允许家康一同前往骏河,陪同观赏富士山。”

家康前往信长阵营,恳求道:骏河是家康的新领地,他必须陪同前往。再者,赏完富士山返回京都,一定会路过远州与三河,两地皆是家康的领地。倘若接待信长,必定比出动百万军队征战还要花费心思,可家康已下定决心,他要向信长展示一片赤诚之心。家康原本没有接待贵宾的经验。

“有劳德川大人接待。”

信长心情愉悦。他的个性喜怒无常。几天前,与家康共同抵御武田家的同盟者北条氏政为庆贺信长此战胜利,特意送来信长心仪的第十三匹骏马与三只老鹰,可信长却面若冰霜,冷冷丢下一句:“无用的东西。”将贡品一律退还了回去。

原来北条氏政和他的队伍在与武田大军交战中表现得懦弱无能,他们只在织田、德川大军攻破之后才畏畏缩缩地开了进来,放火焚烧空无一人的村落,作出一副与敌人交过战的样子。信长厌恶这类人——他的性格本是如此,信长评价某人时往往以他的能力作为依据,对于不中用者他深恶痛绝。憎恶中夹杂着轻蔑,轻蔑中包含着以下想法:“北条等人,即使惹怒也无妨。”北条氏政无能且懦弱。

——北条,迟早要灭掉它!

信长暗自盘算过后才把赠品一一推掉。信长的不悦使得全军上下神经紧张。

同样是信长,却高兴地接受了家康:

“在骏河境内,劳烦德川大人招待。”

信长不仅高度评价了家康二十年来始终如一的忠诚,还赞赏了家康的能力,最令他钦佩的莫过于家康手下坚不可摧的三河军团。正如爱马的信长厌恶无用之马,却异常喜爱骏马一样,他对家康及其武士团刮目相看。

天正十年(1582年)四月十日,信长动身离开甲府,开始了观赏富士山之旅。

“恳请大人带微臣一同前往。”

前来请求信长的是一位不适合领军作战的人物,朝臣近卫前久。

近卫家是五摄家[2]之首,前久曾担任关白一职,并且于当年二月,坐上了至高无上的太政大臣的宝座。太政大臣官位显赫,无须笔者多言。信长凭借军权好歹买了个朝臣的官位,不过比起近卫前久来,仍然低了好几级。

近卫前久博学多才,擅长吟诗作赋。他知书达理,是位称职的朝臣。只可惜他有个怪癖,喜欢四处游荡。永禄三年,信长尚且年轻,当年正好在桶狭间大败了今川义元。那时的前久已被提拔为从一位左大臣[3],受上杉谦信的邀请来到越后。身为地方武将的谦信能宴请身居高位的朝臣,在四邻的豪族面前撑足了面子。信长接管了京都的实权之后,前久开始接近信长。信长虽不崇拜朝廷,无奈近卫前久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贵人,不能马虎了事。当时,近卫前久正接到萨摩岛津家的邀请。萨摩是九州岛上的独立势力,并不归信长所有。而信长对前久试图前往九州一事很不满,他阻止前久:

“你留在京都。”

前久有些任性,一旦作出决定就非做不可,他竟偷偷溜出京都跑去了萨摩。不久后,他返回京都向信长致歉。信长不能责怪于他,毕竟近卫前久是天子的家臣,自己不过是个外臣,何况信长当上朝臣之后,官位仍在近卫前久之下。而前久来给信长道歉,在信长看来也觉得滑稽。

前久听闻信长即将进入甲府,便赶来恳求:

“我不曾见过东国,望大人恩准同行。”

前久时年四十六岁,比信长年轻两岁。虽是饱学之士,骨子里却透着孩子气。后来信长在本能寺死于非命,前久因为惧怕叛将明智光秀误以为他与信长交情深厚,慌乱之下削发为僧。他身上没有朝臣奸猾的通病,相反有些任性。

近卫前久待信长骑马达到柏坂时,才从背后紧追过来,仰望着信长恳求道:

“请大人带我前往骏河。”

从官位上来讲,信长理应翻身下马回答近卫前久。

而信长却安坐在马上,纹丝不动。

“近卫!”信长直呼其名,措辞毫不客气。借用古文的语气,应该是:

“近卫,汝走木曾路(中仙道)回京!”

“汝”一词用得颇为过分。正如传教士的报告中描写的“信长讲话盛气凌人”,他并非一统天下之后才骄横起来,而是始终深信自己才是天下的指挥者、权力的中心。

“信长出言不逊。”

太政大臣回京之后对人发牢骚。或许近卫前久猜不透信长的心思。信长尽管为人傲慢,对家康却有一丝客气。虽说是一丝,对于“讲话盛气凌人”的信长已是特例。家康多年来始终能助信长一臂之力,信长对此相当认可。加之他十分赏识家康的才能,他认为:

“家康一向卖我人情,却既未以此要挟,也非熟不拘礼,相反态度愈发谦恭。”

信长察觉到家康城府不浅,但这也让他对家康更加钦佩。家康刚刚结束战争,必定身心疲惫,却坚持亲自在骏河等三个诸侯国招待信长,信长深感家康的诚意,自叹不如。

信长明白“家康也是个操劳命”,他甚至觉得自己该好好犒劳家康,以回报他多年立下的汗马功劳。事实上,信长返回安土城之后的确招待了家康,而由于负责接待家康的明智光秀有些怠慢,信长勃然大怒,几乎要将光秀放逐。

信长明察秋毫。

——然而,近卫却不明事理。

家康单单招待信长一人已是十分小心翼翼,以至于德川势力范围内的一草一木也跟着他战战兢兢。如果再加上天下首屈一指的朝臣——太政大臣,不知道家康会是何等的诚惶诚恐。近卫竟全然没有察觉,他不仅迟钝,而且厚颜,朝臣们的通病就是根本不会设身处地为他人着想,常常满不在乎地接受人家的好意。

信长替家康着想,越想越气,于是呵斥近卫:

“连老夫也要对德川大人客气三分,怎么能带你同去?”

据说信长拒绝得直截了当。他有此顾虑。假如别人没有察觉,不论是近卫或是其他人,一定会遭到他的训斥。

要说信长器重的类型,古书《备前老人物语》中载有信长的原话,大意如下:

“概括说来,以动心动情之人为善者。”

据说有一次,信长在居室内呼唤侍童。唤来后却说没事让他退下。接着喊来另一位侍童。同样,也打发这名侍童说“没事,退下”。这名侍童正要起身,见草席上有灰尘,顺便拾起放入和服袖子中后才退了下去。据说信长表扬了他,称赞说“此乃习武之道,那侍童心地纯洁”。近卫前久遭到痛骂,正是由于他迟钝的观察力与信长的价值观相悖。信长心痛家康想接待自己的一片苦心,也是出自他的这一评价基准。

正值满山遍野春意盎然之际。

信长消灭了夙敌,踏着新绿凯旋,难以想象此时他是何等的怡然自得。可以说,信长击垮了武田家就是摧毁了落后的中世时期。

信长亲手推开了近世的门扉,且不论他是否意识到自己的事业具有何等重大的历史意义。此刻的信长仿佛有所察觉,他骑马走在凯旋的路上,竟然头戴一顶南蛮帽[4]。艳阳高照,连马儿也微微出汗。信长的坐骑是一匹纯白的骏马,胯下的马鞍上描有金漆彩画。

家康不在信长身旁。为了指挥接待,他先行了一步。

要说家康真是煞费了一番苦心,他几乎要从甲府至骏府的路上铺满黄金。自甲府出发后,信长首先向南渡过了笛吹川[5]。作为甲府的外层护城河,原本河上没有设桥,可家康特意动用数千人力,一夜之间架起了浮桥。

“用心良苦啊。”

信长安逸地过桥后,不禁大声感叹道。当日信长留宿笛吹川南岸的姥口(也写作左右口,如今的中道町)。

甲府至姥口尽是羊肠小道,于是家康事先拓宽平整了一番,并沿路布置德川武士筑成人墙,加强警备。

设在姥口供信长歇息的馆舍,虽是急忙赶建而成,却也如宫殿般豪华。

“怎么能这么快就修建好?”

信长愈发惊叹。为了防卫,家康在馆舍周围修造了三层栅栏。此外,还建成百余间小屋供信长家臣们歇息。向来节俭朴素的家康为了此次招待几乎倾其国力。连信长部队中士卒的一日三餐也由家康免费供给。

“老夫惊诧不已。”

信长三番五次感叹道。《信长公记》中载有信长的原话:

“可嘉,可嘉。”

次日的行程是沿缓坡道向上攀登。家康事前砍伐了挡路的所有树木,在中午休憩的地方还搭建起一座茶亭。

“凉风甚是惬意。”

信长被山谷中飘来的和风吹得陶然自得,忍不住连声赞叹。不仅茶亭设计合理,作为茶亭的配套,竟然还设有好几栋马厩。信长愈发佩服。

“家康究竟动用了几万人力?”

信长对家康的接待甚感惊奇,他原以为家康只是个不懂风流韵事的乡下武将。

信长身边的随从更觉意外:

“德川大人对茶道一窍不通,何来这般本事,修得如此雅致。”

谜底只有信长知道。原来家康为了接待,曾向信长请求:

“能否将大人身边的长谷川秀一借给家康几日?”

在信长看来,这正是家康机智灵活且讨人喜欢的地方。

长谷川秀一是信长的侍从之一。他对信长的嗜好了如指掌,胜过任何人。秀一出身尾张的名门,自少年时期便侍奉在信长身边。

秀一从小被信长称为“竹”,信长管教虽严格,却也疼爱有加。竹是他的幼名,长大成人后改为了藤五郎秀一,可信长始终不改口,仍叫他“竹”。

后来竹被秀吉提拔为大名,领得越前一乘谷附近的土地,在朝鲜之战[6]中渡海西去,却不幸病死阵中。

“秀一从不会阿谀奉承,为人刚直坦率。”他在周围人中口碑很好。竹不仅精通茶艺,对于信长的爱好有时比信长自身还要熟悉。家康正是请求将他作为顾问。

诸事的氛围按照竹的意思布置,而动用万贯家财、征调数万人力,再巧妙地实施,靠的还是家康的才智。其实如何安排人员、部署工作,无论接待或是战争都是万变不离其宗。

第三日,信长一行人宿“本栖”。

本栖位于富士山西北脚下本栖湖畔。在这里,家康同样迅速地建好了信长的馆舍。

信长的亲信太田牛一在他的《信长公记》中写道:

“大人之御所富丽堂皇。”

第四日拂晓,信长从本栖动身。由于地处高地,气温仍像严冬时节般寒冷。没过多久,信长来到了人称神野原和井手野的草原上。

“日本国内竟有这般辽阔的土地!”

信长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代,他扬鞭驰骋在草原上。继而侍童们也争先恐后效仿起来,青葱的草地上顿时马蹄四起。不久,富士山顶隐隐约约出现在破晓前的昏暗中,信长见状立刻勒住马缰,凝视着远方。

“积雪如白云一般”,太田牛一留下了这样的文字,字里行间仿佛能听闻他的叹服声,“富士山名不虚传”。

接着,信长参观了位于富士山西北麓的古人居住过的洞穴遗址,家康无一例外地搭建好了茶亭,供信长歇息。随后,一行人参观了形如白丝的大瀑布。

当天夜里,信长留宿大宫。大宫是供奉富士浅间明神的地方,神社内建有神官大宫司家的府第。此处房屋鳞次栉比,宏伟壮观,比起城内的王府毫不逊色。大宫司以富士为姓,战国时期效仿武家,势力雄厚。当然信长的房间是由家康重新搭建的,用阴沉木[7]做成的拉门上竟然装配着镶嵌有金银的门拉手,即使在京都内,如此奢华之地也寥寥无几。

这里当然属于骏河国,当时称作骏河富士郡大宫,家康就是在此亲迎信长的大驾光临。

“德川大人的盛情款待,实在是感激不尽。”

信长高兴得几乎要去握住家康的双手,他不由分说地将随身佩带的珍藏之物:一把短刀(吉光[8]作)、一把长刀(一文字[9]作)以及他最心爱的名马“黑驳”赏赐给了家康。

家康仍不敢有一丝松懈。

第五日,信长从浮岛原一侧欣赏过足高山[10]之后,渡过富士川,进入蒲原。这里依然建有茶亭,负责接待的家康还给信长斟上一杯。而后,信长兴致勃勃地观赏了兴津[11]海上的白浪。接着,他一面从三保的松林仰望富士山,一面进入久能[12],当晚留宿江尻城内。第六日,信长于骏府中町口品茗过后,在田中城留宿一晚。翌日即四月十六日,宿悬川。十七日横渡天龙川。

横渡天龙川是家康此番招待信长所费心力最多的节目。原本天龙川汇集了甲、信两国的所有河流,水势奔溅得有如千军万马般轰然作响,非同一般。家康却在这里搭建起一座浮桥。

浮桥本是在河流上面连接小舟,再用木板铺设而成。而天龙川水流湍急,浮桥难以架成。但家康硬是神奇般地铺设完成。他竟用了一百多条粗绳,令数千人在两岸拼命拽住绳索,以防止小舟被水冲走。

“此乃自上古[13]起首创之壮举。”

之后,沿途的警备工作之周密,自然不在话下。信长每留宿一地,不仅建有专门的馆舍,还有为其家臣们搭建好的一千五百余间屋舍。当一行人启程时,家康立即拆卸房屋,将材料搬运至下一处栖息地再重新搭建。一路上声势浩大,可想而知。

信长在家康的滨松城内停留时,已用尽了感谢之词。

“何以回报德川大人的好意,老夫甚是为难。”

信长暂且拿出黄金五十枚作为谢礼,进而将当年与武田势力作战时在当地囤积的备用军粮八千余草袋大米,赏赐给了为此次招待四处张罗的德川家臣们,以表谢意。

“老夫从来没有受过如此盛大的款待,想必自古以来,再没有第二个人接受这般优待。”

信长的满足之情溢于言表。家康为了这项庞大的工程鞠躬尽瘁。信长深切体会到了家康是何等崇敬自己。横渡大井川时,家康的表现无可挑剔。信长是由轿夫抬着过的河,信长的家臣们也由壮工背着渡河,甚至中下等兵士也安排有德川家的人力车负责运送。

不仅如此,家康担心信长及其家臣被湍急的水流冲走,动用了数千德川武士在河流的上游筑起人墙,以减缓水流。

信长看见右侧不远处三河武士们集结起的人墙,一向寡言的他忍不住频频点头,大声称赞:

“真是壮观啊,我等受到三河武士的何等恩情!”

姉川之战中,曾几度救织田大军于危难之中、人称天下第一的三河武士们,此时为减缓水势正在河面上比肩而立,齐心协力筑成铜墙铁壁!

信长与尾张武士们在三河武士的保护下不慌不忙地渡河而去。而信长此刻对三河武士们的舍身奉公感到几分悲凉,在此次家康的盛情款待中,他们的壮举最打动信长。

信长这次凯旋之旅仅仅为期十一天。四月二十一日,他平安抵达近江安土城。这十一天是信长忙忙碌碌的一生中唯一一次出游。夸张地说,信长苦心操劳二十多年,只休息了短短十一天。此后,信长再也没有休息过。因为大约四十天后,突如其来的暗杀结束了他四十八年的戎马生涯。

回到安土的信长又一次繁忙起来,他安排羽柴秀吉指挥攻打中国地方,同时任命丹羽长秀负责攻打四国。考虑给家康厚重的回礼,家康费尽心思,招待得那般奢豪,信长更应该加倍回报才是。

“既然德川大人邀请我等参观了富士山……”

信长心想,他的据点既然在京都,何不请家康及其老臣来京,以参观京都及堺港作为回礼。信长本人对京都的古典文化并不感兴趣,可三河的乡下武士们一定会兴奋不已。何况堺港还有信长最喜爱的新兴的南蛮文化。

——请近日来安土一游。

信长与家康道别时曾邀请过他。而家康得到了信长赏赐的骏河国,也该上京道谢。日程由双方使者商量决定。

信长返回安土后不久,即五月十一日,家康便从远州滨松动身启程。

与家康同行的除了德川家的老臣,还有新近归降的武田族人穴山梅雪入道。

进入尾张地区,就算到达了织田的势力范围。沿途的大名们,已经接到信长的吩咐:

“尽心尽力,不惜钱财招待好德川大人。”

这些尾张武士这回成了家康一行人的侍者。但并非出于对家康的尊敬,而是怕让信长蒙羞。若不盛情款待,一定会惹得信长大怒。

沿途道路一律经过了精心修整。这一招是原封不动地搬用家康的做法。家康所到之处,无不准备得完美无缺,当地的郡主大名们甚至会亲自为家康脱去草屐。

五月十四日,一行人进入近江。进入近江地区后,当晚留宿番场(今米原附近),此处归丹羽长秀管辖。长秀在这山谷间为家康修起临时宫殿,亲自出门迎接。

“不敢当,不敢当。”

家康不得不一再地谦逊。家康与丹羽长秀本是上下级关系,长秀是织田家五大家老之一,五大家老包括柴田胜家、泷川一益、明智光秀、羽柴秀吉以及丹羽长秀。虽说他们是信长的家臣,却个个拥有广袤的领地,丝毫不比同盟者家康逊色。对家康来说,他更不敢得罪这五位家老。家康尽量地措辞卑微、不忘频频地点头行礼,谦逊得仿佛他是长秀的手下。信长方面甚是费心,竟安排了信长的嫡子信忠亲自来到番场,问候家康。

“招待得无微不至。”

家康的老臣酒井忠次对信长的照料很是满意。家康再三告诫老臣们:

“受人招待比招待他人更难做。”

何况接待方是信长。家康几乎每天都得提醒他的手下务必毕恭毕敬、态度谦恭。

五月十五日,家康一行进入琵琶湖东岸的安土城。信长专为家康安排的馆舍是人称大宝坊的寺庙。

奉信长之命等待在大宝坊台阶上的正是明智光秀。家康于午后抵达馆舍,而负责接待的光秀不仅早已差人跑遍了京都与堺港,备齐了家康所需的一切用品,连大宝坊内也是准备周全、样样具备。家康只需进入寺庙歇息便可。家康在通风良好的书斋中与光秀对面就座。

“日向守大人(光秀),家康实不敢当。”

家康坐在上座,却恭敬地颔首致谢。但光秀却面露憔悴。

“莫非是病了?”

家康觉得奇怪。光秀原本是浪人,因才华四溢被信长看中,在这十年里,他的事业蒸蒸日上。如今光秀上了年纪,时年五十四岁。年轻时他的眉眼生得端正,面庞小而红润,额头光亮,发际线高,正如信长给他取的绰号一样,长得像颗“金橘”。而平日里气色不错的光秀当天却有些反常。

正是光秀在半月后在本能寺偷袭并杀害了信长,但此刻接待家康时,他尚未暗中酝酿计划。一看便知光秀是常识丰富之人,在织田家的诸多将领中,他与细川藤孝同为最有教养者。光秀尤其熟知室町时代的武家礼法。信长之所以挑选光秀负责接待家康,正是由于其他四位家老各自忙于征战,而光秀担任的平定丹波、丹后(京都府)一事正好告一段落,他身为丹波国国君相对轻松。

家康知道信长尽管赏识光秀的能力,但却不偏爱他。

上次进攻甲府,光秀也一同前行。当原武田势力圈被基本平定之后,光秀专程来到位于诹访的信长营内,恭贺信长说:“此战大快人心。”此后,却又多说了一句:

“我等多年的努力终于有了回报。”

信长厌恶如此倨傲的语气。家康对信长的脾气了如指掌,所以从不提自己二十余年的辛劳。当时正在征战中国地方的羽柴秀吉,在这方面,非但不会夸耀自己,相反唯恐立功过大。秀吉率领织田家大军在播州地方一路拼杀,终于攻下毛利的同盟、别所氏的城池——三木城,继续沿备前进发。而当他与毛利的大军一决高下时,秀吉却多次在信长面前提到:

“攻打毛利,藤吉郎信心不足。”

于是恳请信长直接指挥最终决战。当时秀吉已经用水攻攻打毛利同盟之一的清水氏备中高松城(冈山市西北面八公里处),将他长期包围,以此逼出安芸广岛的毛利部队,然后决一死战。秀吉口口声声说没有信心赢得此战,这当然不是真话。如果自己独自一人攻下比武田势力还要强大的毛利氏,那功绩真是震古烁今。俗话说,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秀吉故意将功劳让给信长,避免惹祸上身。秀吉的这种性格与家康如出一辙,家康从不炫耀自己同盟二十多年来的成绩。他们俩都是深谋远虑之人,而光秀却缺乏远见。

光秀总是一副崇尚才能至上的模样,他善于施展自己的才华。一来是他的性格决定的,二来与他的浪人经历也息息相关。他能有今天,全是靠自己赤手空拳打拼出来的。浪人与普通武士不同,他们的人际观念淡薄。人靠着人际关系才能存活,世上最通晓这一道理的莫过于秀吉和家康,家康甚至为了维持与信长的良好人际关系,不惜杀害妻儿。但光秀心中却丝毫没有这种概念,反之可以说光秀不够狡猾。光秀确实立下了汗马功劳,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毫不顾忌地脱口而出:“我等多年的辛苦终于得到了回报,这回武田家灭亡真是皆大欢喜。”不过,织田家这一让人称奇的庞大势力全靠天才信长一手组建而成,其中耗费的苦心信长最为清楚。在他看来,唯有自己才是有功之臣,秀吉、光秀无非是锤子、凿子一般的工具。工具自然要锋利些为好,因此信长在部下当中挑选敏锐者出任长官。不过工具终归是工具,工具夸耀自己的功绩是信长的大忌。光秀犯了忌讳,激怒了信长。

“难道功劳归你不成?”

他怒吼着,一下子掐住光秀的脖子,拼命往栏杆底部按压下去,还朝光秀的头部狠揍了一拳。信长当着诸多将领的面对光秀施暴,使光秀颜面扫地。在接待完家康的十五日后,光秀袭击了本能寺,将信长连同寺庙烧成灰烬。光秀行为的激化——自己亲手毁掉所有的人际关系——不仅源于光秀自己的性格问题,更深层次的原因或许三言两语无法解释清楚,但起码在光秀接待家康的当日,光秀怪异的表情给家康留下了深刻印象:

“他的表情并非冷淡,却貌似思维已经凝固。”

光秀对工作一丝不苟,这次接待家康,更是恪尽职守,他甚至自掏腰包补贴招待费用。

不过,在光秀被任命为总招待的短短三日之后,他不得已请求辞退。

光秀来到大宝坊告辞,他说:“我有命在身,前来告辞。”

家康惊讶万分,心想究竟是何等急事这般突兀,却也无从知晓。其实事情普通得不能再普通,那便是身在备中(冈山县)的秀吉差人急报安土城信长:

“恐怕毛利大军即将出战。”

信长听后急不可待,迅速回报说会亲自出马。可即便信长亲征,也必须派遣先遣部队。换言之,即差遣小分队先于信长即将率领的主力部队一步赶往备中。而军团长一职正好选中光秀。织田家的五大军团中,目前稍微空闲的唯有光秀及其队伍。

信长下令:“日向(光秀)即刻前往!”

于是,光秀从接待家康的日常事务中解脱出来,率军参加作战。事情不过如此。家康日后得知了实情,并未放在心上。

话题回到接待家康一事上。

光秀为参战,先回到自己的居城坂本。这样一来,织田家五大家老全部离开了安土。曾在番场接待家康的丹羽长秀此刻也被派往讨伐四国一战的准备基地——大坂。信长只好亲自出面接待家康。

信长果然来了。

他请家康与其家臣欣赏了一场上方能乐[14],特意邀请来擅长幸若舞、梅若舞[15]的艺人。五月二十日,信长还在城内高云寺大堂设盛宴款待家康一行。

家康的身旁依次坐着德川家重臣石川数正、酒井忠次等人,右大臣信长竟起身亲自将酒菜送至家康膝前,接着依次送至石川、酒井等人膝前,一个不落。

信长满面红光,对家康等人一一说道:“明日即可上京。”屈指数来,家康十五日进入安土城,在城内已住了七日六夜。翌日二十一日,家康一行将前往京都。信长下令:“竹,过来。”他指派当初参观富士山时为家康出谋划策的长谷川秀一担任家康等人的向导。

第二日黎明,家康按计划离开安土城,当日便能抵达京都。那些日子一直风和日丽,进入京都当天一大早,只见西山的朝云被染红了一片。

家康在京都受到了织田家的接待,随后南下堺港。进入堺港境内正好是五月二十九日。按照信长的吩咐,家康的下榻之处被安排在了堺港政厅(地方官)、大势力松井友闲的府邸内,友闲在茶道方面造诣颇高。

“此类玩物已算不得稀奇。”

友闲说着,将欧洲制的七丝缎、天鹅绒,法国的哥白林双面挂毯以及波斯的皮革等物品赠给家康。酒井忠次等人对应接不暇的珍品赞不绝口,而家康只是偶尔夸奖几句,彬彬有礼地点头致谢,并未感激涕零。

六月一日夜,明智光秀率大军从丹波龟山城出发。当日在堺港,家康受到富商今井宗久的邀请,共赏茶艺表演。堺港不愧是茶道的发源地,用茶艺表演待客在此处十分盛行。夜里,松井友闲的府邸灯火辉煌,家康正在欣赏幸若的能乐,而后,众人在庭院内观灯,友闲还表演了茶道助兴。

转眼已到六月二日拂晓。此刻,信长已经驾鹤西去。

然而,家康一无所知,他还打算当日离开堺港返回京都,向本应留宿本能寺的信长致谢道别。

家康一大早离开了堺港。

注释:

[1]相当于今鹿儿岛全县与宫崎县西南部。——译注。

[2]五摄家:藤原北家发出的近卫、鹰司、九条、二条与一条五家,这五家从镰仓时期中期开始世代垄断了“摄政”(代理天皇处理政务)与“关白”(辅佐天皇处理朝政)的职位。——译注。

[3]左大臣:律令制太政官之长官,太政大臣之下,右大臣之上,统管一般政务。——译注。

[4]南蛮帽:西洋传来的宽檐帽。——译注。

[5]笛吹川:山梨县内代表性河流,日本三大急流之富士山水系中的一级河川。——译注。

[6]朝鲜之战:又称文禄—庆长之战,1592年至1598年间,日本的丰臣秀吉出兵朝鲜,在朝鲜半岛与李氏朝鲜军及明朝军队之间的战役。——译注。

[7]阴沉木:常年埋在地下,半碳化的木头。——译注。

[8]吉光:指粟田口吉光,13世纪左右,即镰仓时代中期的著名刀匠,尤其以制作短刀闻名。——译注。

[9]一文字:后鸟羽天皇(1180—1239,平安时代末期至镰仓时代初期的天皇)允许刻有“一”字的刀匠,包括备前的福冈一文字、吉冈一文字、正中一文字、备中的片山一文字和相州的镰仓一文字等。——译注。

[10]足高山:静冈县富士山南麓,海拔一千一百八十八米。——译注。

[11]兴津:静冈县清水市一地,东海道五十三次之一。现今为有名的别墅地带。——译注。

[12]久能:静冈县静冈市内。——译注。

[13]上古:日本史上将大化改新或大和朝廷以前的时代称为上古。——译注。

[14]上方能乐:京都、大坂一带的能乐。——译注。

[15]梅若舞:能乐的一派。——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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