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我像脚下生了云彩似的轻快地踏进了校门,一面拂着校门左道的一排低矮的檵木丛一面往里走,恣意地享受着它一簇簇深绿的叶片对我指尖的摩挲。灌木的尽头有一棵四季桂,正氤氲着缕缕淡雅的清香。瞧见桂树底下零落了几朵嫩黄的花儿,便移步上前,从一抷泥土上拾起一朵,将其安放在邻边的簇拥着的檵木叶片上。东方朝阳的光线和柔饱满地洒在上面,乍看上去美好有致,姗姗可爱,宛若是檵木叶片上长出了桂花,想到这我竟噗得笑出了声。
时间如梭催少年,我一拍脑袋大步流星地向教室奔去。
抓住最后一点时间,我闪身溜进了教室。气喘吁吁地走到最里面中间靠窗的位置坐定后,便褪下书包带,打开书包拿出课本。这时依稀听见我的同桌丽和她的前后桌好友在一起窃窃私语。我自忖着大概又是丽因为涂脂抹粉的事被班主任叫去训斥了吧。近来丽三番五次被班主任当众批评为“涂脂抹粉,奇装异服,不务学业,有损班容”,年轻气盛且酷爱打扮的丽自然嗤之以鼻,除了几次在课堂与班主任争得不可开交,叫班主任下不了台外,还经常在私下和三五好友对班主任冷嘲热讽,甚至几次还被班主任撞个正着。埋头从书包里找课本的我循声把眼光向邻座投去,却意外接住了几双疑惧的目光。在与她们目光相接那一刻,她们有的转回身去,有的低头读书,眼光纷纷闪避开去。我虽满头雾水,不知所以,但在心下骤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并且很快渗入我肌肤上的每个毛孔。
“是谁做的,谁心底清楚!“丽的声腔忽然较之前提高了许多分贝,那语气就像故意把话甩到某人耳边似的。
话音刚落,我的脸上便起了层愁云,大口的喘息声也随之减弱,额头的清汗也被手背生硬的揩去。我把书摊放在桌面上,惴惴不安诵读起来,满心以为自己遭了麻烦。昔日我曾因口无遮拦无意冒犯了丽,惹得她怒不可遏地险些掀倒我的桌子,仍不解气的丽把我桌上所有物品丢在了地上,劈头盖脸骂了一阵后才罢休。此后丽更是一直耿耿于怀,平素对我终日不发一言,偶尔与我寒暄,也势必要拉上她的好友含沙射影地讥讽我一番。有时我觉得她们搭班子一唱一和的模样滑稽可笑,以至我的嘴角常浮出一丝笑意,她们瞧见后更觉得我无可救药,不由分说给我一顿臭骂。我这才敛住笑意,心下却嘲笑起自己自讨苦吃。
“怎么回事?”这时一个后排的女生凑了上来。
“刚刚班主任把我叫去,说是昨天傍晚五点,他在他的办公室桌子上发现了一张纸条,而且当天晚上还收到了一条手机短信。不论纸条还是短信,内容都在揭我短,说我什么整日涂脂抹粉,浑浑噩噩,败坏班级风气!”丽说着就气不打一处来,猛地拍了一下桌子,“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真是吃饱了撑的。”那女生帮腔道,“那是谁干的勾当?”
“我穷追不舍问老师,他顽固得很,起先他不肯说,见我不依不饶,他又说没署名,我刚想问发信人留下的手机号码,他就打断了我,说这表明班里人对我意见很大,并且接下来所有的时间他都在借这个机会数落我。真……真是……恨死!”丽话锋一转,扯开了嗓门,“要我说,谁干的立马站出来,敢做不敢当,算什么英雄好汉!”
听她们讲完个中缘故,我松了口气,心中的隐忧如被一阵流风袭过的袅袅炊烟,顿时消散了。可转念一想,这一拍桌子一叫嚷,事情势必闹大,俗话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怕是到头我也难脱干系。想到这,我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
“首先,从这些内容来看,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这人十有八九是班里人。”说到这那凑过来的女生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其次,那人平时跟你有过节,对你有不小的成见,因此图谋报复你。”
“有理,而且此人敢怒不敢言,只能通过干这种勾当泄愤。”听到这话时,我甚至感觉丽把眼光往我这瞥了一下。
我自认为她们的这一套逻辑错漏百出,荒唐可笑,但鉴于她们没有指名道姓,我只能佯装无事发生似的继续读着书。虽说口耳间只相距四寸,可此时从口中吐露出的课文,我的耳朵已经听得含糊不清了,蓦地听上去倒更像是梦中人的呓语。早自习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过去了,而我的心是从始至终乱作一团,什么都没记着。
接下来的几天一如往常的平淡乏味,我以为那一度让我提心吊胆的事情就这样不了了之。
直到一个早自习,我推门进去,全班忽地鸦雀无声,一对对眼光齐刷刷地射在我的身上。旋即,整个教室又响起一如往常地朗朗读书声。我不安地走到座位时,恍然发现丽低头啜泣,不时从抽屉里抽出几张纸巾拭去眼角的泪滴。我刚坐定,便从耳旁传来一句丽的低声秽语。我愣了一下,还是照例拿出课文来诵读,尽管模样一丝不苟,实际上此刻脑袋里各种胡思异想早已厮打作一团,纷乱如戏场闹市一般,早记不下什么正经的东西了。
挨到下早自习,我在教室门口外拦住了终日沉迷武侠小说的强,希冀他能打消我的忧虑。
“具体的我也不太清楚,同桌用手肘杵了一下我,我才意识到班主任进来了,连忙把小说放进抽屉里。我抬起头来才看到丽趴在桌上抽泣,班主任缓步走了过去,在她身边轻声说了几句话后就走了,说的像是安抚之类的话,话说班主任以前可没有这样温柔地对待丽。接着平素和丽有交情的伙伴都拥了上去,一边问长问短一边安慰她。听旁人说,今天早上丽去了趟办公室,回来就这样了……”强说道。
我沉吟良久,总预感事情远远没有结束,反之或许才刚刚开始。
这一预感在几日后得到验证。我周遭开始萦绕着众人的窃窃私语和另类的眼光。三五同学在校园里一见到我,便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说笑,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恍如一夜之间就成为众矢之的的我,成了一些义愤填膺的少年以及旁观好事者指桑骂槐的对象。听到这些无中生有的中伤,我心下一沉,但在心底却扬不起半点激愤,更没有上前与他们争个青红皂白的打算。含羞草羽毛般的叶子被触碰时会立即闭合,凤仙花成熟的籽粒被触碰时会把种子弹射得很远,我被触碰时却没有表现出作为生物的一种明显的应激反应。只沉默着,没有丝毫的回应,或者说沉默就是我的全部回应。旁人则毫无例外的认为那是心虚理亏下的默认,从而大张挞伐。少年们的话总是会因为过于直白而显得恶毒,有时,我觉得那些污言秽语实在不堪入耳,便按捺不住地低头吐出几个脏字。那些人一向认为我平素喜好故作斯文,如今听我抛出几句粗话来,知是惹恼了我,便都一言收住。图得一时痛快后,我又在心底为自己的鲁莽举止暗暗羞耻起来。
彼时彼刻,我若揽镜自顾,所见的也必是一方愁云惨雾般的面容:紧锁不展的双眉,冷寂飘忽的眼眸,忧闷灰白的面容。说来可笑的是,往日与众人高谈快论,且说且笑时,总祈愿心中那份不合时宜的孤独感能被众人分而食之。在我看来,这份孤独感如同在我与众人间筑了一道透明的屏障,总是使我不能无隙的融入众人的狂欢。反观旁人乐极欲狂,独我乐中隐忧不能尽兴。而今我孤悬于群体之外,持续不断饲养我,使心神不至于在外力压迫下气息奄奄的恰是这份孤独感。它的存在让我与世间的爱恨悲欢若即若离,却又永远无法触及。如此这般,我的私欲无法榨尽人世最后一滴美好欢愉,而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的悲哀歹意也无法推倒我的全部心志。
为避免自己耽溺于忧风愁雨,我只能试着让自己埋头奋笔疾书而不顾,沉浸在题山学海之中。面对那些从无名高地密匝射来的箭雨,我只能闭目塞听,吞炭为哑。
在习题本上圈圈画画,在草稿纸上下演算,几堂课下来便觉得乏了。在课间我抬起深埋的头,欠了欠身子,把眼光眺向窗外,两个身着鲜衣的约莫八九岁的孩子在我视线中竞相追逐嬉闹。倏地,那个被追着的孩子一个趔趄摔倒了,在地上骨碌了几个身位。摔倒的孩子脸色大变,站起身顾不上掸去身上的尘土,就怒目圆睁地和追逐他的孩子面红耳赤地争闹起来,那架势就好似下一刻就要扑向对方扭打一回。在他们不远的沥青路旁栽着一棵五角枫,树干有情,枝叶生姿,红妆深浅不一,我每次经过都忍不住驻足观赏片刻。我听人说,在中国有上百种枫树,树冠球形且小枝纤细的是青枫,树皮纵裂且花小色黄的是元宝枫,热情奔放且枝条细长的是红枫……每当有数人在五角枫前驻足观赏,问起此树何名时,便总有人随口道“枫树”二字。站在一旁的我听后,眼里总会掠过一丝闲愁。虽说很少有人知道五角枫确切的名字,然而并不妨碍它的美好可爱依旧在其生命中的每个时辰萌动。忽地起了阵风,透过开了半片的窗户吹迷了我的眼。我赶忙用手揉了揉眼睛,缓缓睁开时却瞥见坐在第一排靠近过道位置的琴正转过身子眼含哀愁地朝我看来。当她意识到我已然发觉她时,她慌张地连忙转过身去,以至不小心把后桌同学放在桌子前沿的册子带到了地上,她脸上飞红,拾还册子后连歉意都没表达就回身伏在课桌上默默写起了作业。
这阵凉风虽吹迷了我的眼,却沁入了我的心脾,使心神渐渐舒畅了许多。本打算继续埋头演算,但不一会便不得以放弃了。只因脑海中总是不时闪出的琴填满哀愁的双眸,不断撩拨着我的神思,叫我静不下心来。我开始怀疑是否是囿于痛苦的缘故,才对每一点儿怜悯都显得过分的敏感和渴望。但如今放眼全班,琴应该是极少的对我眼神中不含轻蔑的人。事实上,我与琴同窗读书已两载有余,而我们间几乎没有怎么攀谈过,更谈不上有什么交集了。但诚然因其标致的外表,我是曾留心过她的,就如同班内其他正值青春萌动的少年一般。她有着瓜子脸蛋,肤色白腻,清秀绝俗。眸子顾盼生姿,宛若秋波宛转。还有颇令众女生心向往之的一头乌黑亮丽的长发,犹如一川乌黑的瀑布飞泻至腰间,曾惹得我托着下巴凝睇良久,竟浮想联翩入了化境。直到被任课老师一声怒喝打回神,外加少不了的戏谑,引得全班一阵哄笑。此事过后,她大概觉得我为人轻佻,路上一旦相遇便低头匆匆走过。久而久之,我便也不再放在心上。
自发生这出闹剧后,我甚至觉得自己令她难堪。然而从偶然间的四目相对中,我仍能看出她清澈如许的眼眸里没有一点俗物,甚至荡着点点涟漪。我情愿地认为,她是不会相信我能做出那般龌龊的勾当的。可总是有些女生乐意在她面前嘲谤我,琴起先面露难色,但接着总能眼含笑意地巧妙岔开话题。三番五次下来,好事者一面笑靥相迎,另一面却早已心生芥蒂。
往日去食堂就餐和放学归家的路上,总见她与三五人并肩而行,谈笑恣意。而今在路上远远望见她,身旁只有好友珍一人而已,且二人始终不发一言。我不知这是否真的与我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但在内心深处我却渴望着与我相关。倘若真与我相关,那我便至少会获得一丝来自纯良少女那的慰藉,意识到我不再是一座冷寂的孤岛,我与另一座孤岛在一片浩瀚汪洋下交相接连。我一边为自己不齿,一边又情难自已地这样想着。
近来在课间我很少走出教室活动,哪怕手中干握着笔发呆出神也很少抬头,生怕一抬头就与无数双淡漠的眼光相遭遇。出于感激和歉疚,我常忍不住挺正上身,微微抬起头把飘忽的余光投向琴。我瞟见她笔直坐在座位上,摆着一丝不苟写作业的姿态,一头长发被梳理到肩前,如帷幔一般遮住了面容。我定睛一看,发现她手中的笔一直僵卧在她的手心,未曾转动。贴着琴后排坐的是两位往日待我很是热情,并因此曾与我颇有交往的女生,而此刻她们正不时交换眼神,说着绵里藏针的话来诘难她,宛若她就是我的“共犯”。其中一个女生拍了拍琴的肩膀,我见状急忙低下了头,生怕被琴发觉。
“琴,我们桌子下有袋垃圾,帮我们扔下好吗?”
“嗯,好。”琴以柔柔和和又怀着些许欢喜的语气回答道。
再次听到她拉椅子发出的声音,我就知道她已经坐回原位了。我这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瞧她,只见她已经把遮住脸颊的秀发挽到耳背,露出的侧脸上浮现出一丝浅浅的笑,手中的笔则在虎口自信快活的转动着。见此,琴后排那两女生相视一笑,心照不宣地说起话里话外别有用心的话。听着话音,琴缓缓低下了头,手中握着的笔停止了转动,像是愣住了,直到上课铃声响起才晃过神似的从抽屉里拿出即将用到的课本。我甚至能想象她此刻努力避免让眸子里含着的琏琏清泪落下的模样。我听见铃声后,把目光收回,低头间自然的眨眼却把眼眶中的清泪碾碎,“啪”一声落在摊开的课本上。这一堂数学课,我从始至终没抬起头来。
数天后的一个午间,我拿着一本杂诗在校园里寻了一处平常幽静之地,对着一树槐花,一排石楠,一丛黄金竹,顾自诵起诗来。此情此景,没读几句,愈发觉得悲从中来,一发不可收。就好似我现在已然成了一个心怀抱负,清高自洁,却又因谤满天下而隐居东山西麓的隐士。浸淫在伤春悲秋之际,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我转身愕然发现是同样一脸吃惊的琴。只见她旋踵转身,迈步就要走。
“琴……”我羞惭地唤她的名字,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嘶哑。幸而此处寂然无杂音,不然她恐是听不见的。
听到我叫她的名字,她应声立住,低下了头。我舌头却如瞬时有了千钧之重,哪怕舌部有着人体最强壮有力的肌肉也仍旧无法将其抬起。见我沉默有顷,她便起步向前,没走几步就兀地蹲下身子像是系起来了鞋带。可我从后边仔细看去,她鞋跟片上系着的蝴蝶结式样的鞋带压根没有松散,每一个鞋眼也都有鞋带迤逦而过。她假意系完鞋带后,起身径自离开了。
当琴消失在我的视线里时,那份歉疚之情如烈风收刈残花败叶一般席卷了我的五脏六腑,且加上先前的暗暗自伤,眼泪早已在眼眶兜兜转转。仰头望着碧色如洗的天空,恨不能因风而起,上那天外九宵问问那神灵,如果真要以种种曲折锤炼我的心志,磨砺我的品格,磨折熬煎我一人便可,何苦为难无辜旁者?倘若只让我一人承受所有非难,我兴许可以揣着“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信条,表面作出一副放荡无争的模样。可如今教我如何忍心袖手睹视一位烂漫纯良的少女因我的缘故尝受这人世的丑态?假若她身上有任何一点儿高贵通透的品质因此遭受损减,叫我如何宽恕自己?或许人世有众多高贵的品质可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但唯有信任这一美德决经不起任何的剑击斧劈,翻云覆雨。它犹如沿溪而下的一朵娇花,一旦失去便永不可再得。这本是琴不该承受的,可如今……唉,我应该远离她,我只会给她带来麻烦。可每当我尝试远离她,旁人的嬉笑嘲弄总会将我推向她。无论如何,应该为琴做些什么……我知晓心思已随琴远去,方合上了书,在灌木前踏来踏去,游思妄想一阵便携书回去了。
翌日清晨,熹微的光线透过窗户斜射到我的枕边。我揉过惺松的睡眼,正睁着双目呆呆地凝望着窗外。望过一忽,我翻身下床打开一扇窗,丝丝缕缕的清风扑面而来,几方阳光在放于阳台晾晒着的白衬衫上跳跃,与此同时摆在窗龛的一盆水仙看上去还酣睡未醒。恐怕只有你们才不会一夜就不知所踪吧。我兀自想着。经过简单的洗漱和收拾,我背着书包出了门。清晨的大街总是冷冷清清,偶有几辆货车带着轰鸣声驶过,另见几名穿着显眼橙色制服的环卫女工在对垃圾桶内的杂物弃什挑拣分类,并收纳成袋,终了抛往一旁的垃圾车上。路对面的早点铺已经在店铺外摆置好桌椅且端出热气腾腾的馒头包子开始了叫卖。挨着店铺门口坐的一个中年男人手里夹着燃了半支的香烟,嘴里吞云吐雾,眸子则若有所思地望着外边。我点了盘小笼包坐在店外埋头吃了起来。少顷,我隐约听见挂在店铺里头墙面上的电视正播送某个诗人去世的消息,我倏地抬头引颈往里探去,主持人正神情谈漠,有条不紊地介绍着诗人的生平。我并非是这位已故诗人的忠实拥趸,只有几次在百无聊赖之余囫囵吞枣地读过他几首诗罢了。但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却刹那间湿热了我的眼眶。我举头望着青天碧落,悠悠穹宇蔚蓝如海,没有一丝儿纤云,只是浩浩荡荡地淌在我的头顶。恍然若失地进食完毕后,走在上学路上的我内心却比以往更加枯寂。
赶到教室门口,见路过的两个素未相识的男生眼光在我身上逗留不去,我皱起了眉,难道他们也知道我的事?我一边在心底嘀咕,一边低着头推门而入走到自己座位上。整理上交学科作业时,不料瞥见琴正在座位上淌眼抹泪,我怔住一忽,周遭传来一连串的嗤笑声。顿时体内所有的热血都向头脑涌去,手臂上筋脉随之鼓张起来,我忽地拍案而起,此时周遭的笑声反而更大了。我迈步出了位置,铿锵走到琴的身边时顿了顿,接着便疾步踏到门口摔门而出。“呯”一声的摔门声似乎轧碎了门内所有的杂音噪声。我如一尊泥塑呆立门口,一时竟不知要往哪里去。我背靠着冰凉的墙面,眼晴直直地注视着前方。约莫立了一刻钟后,心绪得到稍许平复,我才再次推门进去。走过琴身边时,她已经停止擦拭眼泪,脸颊留下些许潮红,正低声细语地诵着课文。待我回到座位上时,四周的讥笑声较之前有所回落。此外,在心中积聚多日的忧虑与歉疚一时被那随性的摔门声抖擞了去。我这才稍稍安下心来心无旁骛地读了点书。
往后几日亦无改观,每每看见琴愈加凄切无神的双眸,日渐黯淡无光的面容,时时紧闭不开的樱唇,我的心就愈发感到被一种深切的负罪感千层万重的包裹着。这使我一念起她,就仿佛得了一场流感,体内所有的细胞被紧急调动起来,它们左冲右撞,上窜下跳,毫无规则的运动着,而外在的容止却一日日虚弱下去。
当晚的三节自习,课业摊放在面前,我脑袋里却录不进一点文字,放不下一个几何公式,右手握着的中性笔则从始至终醉卧在手心里。我集中全部心思和全部热忱,准备着下晚自习向琴做一个交代,这是我花了一整个漫长的白天做的决定。晚自习下课铃响起,由于后门通常紧闭不开,众人匆匆收拾后一齐向前门涌去。我顺着人群推来让去走出了教室,而眼光始终逐寻着琴的方位。走出教室后,如织的雨滴落在脸颊上,才发觉黑漆漆的天空下落起了雨。众人纷纷撑开雨伞,踏着脚下湿漉漉的沥青路迈向归程。我连忙抽下放在书包侧袋里的多折伞,撑开走进了人群。我的目光落在了正前方不远处与珍结伴而行的琴的身上,并立马跟了上去。我低着头默默不语地跟在琴和珍的身后,心中变得犹豫不决。忐忑不安地跟着走了一阵,眼看前面就是校门口了,按捺不住的我终于提振起全部的勇气唤了琴的名字。琴珍二人应声回了头,而我旋即慌张地耷拉下眼皮,连琴的脸颜也没看个清楚。
“有事吗?”琴以清亮的声音问道。这令我感到格外诧异,在印象中,她近来与人交谈的语调都是柔和低沉的。我如操场的旗杆般杵在原地,心下千言万语却只觉如鲠在喉,半晌吐不出一言半语来。琴见状于是转身继续向前走。我则不甘心的打着伞紧跟在后边,待我再次唤琴的名字,她又一次回过头来,这次并没有向我发问,只沉默地站着。
“我……我……”我支支吾吾地说着,像是一个有着百年心思的三岁孩婴,着急吐露心声,末了却只换得一串咿咿呀呀声。
见我手足无措,词不达意的模样,琴再次转过身走了。当我急忙抬起头一声声唤她的名字,琴却再也没有回头后顾。我如一棵白樟伫立原地,脚下生了根似的,怎么也迈不开。我就如此半痴半呆地望着琴的背影在溶溶雨夜下的熙攘人群中消逝。至于在心下反复排演了一整日的“交代”,早已化作一缕流风在穿林打叶声中销匿。
次日破晓时分,我从微明的房间里坐起身子,乍然眼前天旋地转,我紧闭双目重重地摇了摇头,睁开眼时仍没一点好转。再把手背放在额头上时,感受到一股异外的滚烫。我直挺挺倒在床上,长呼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老朋友又来探望我了。这是我的老毛病。自我幼时患上一次肺炎后,往后每年几乎都会遭遇三四次这样头晕发热的病状。父母携我四处寻医问药而无果,幸而生此病时从来不必去医院,只需在床上静躺酣睡数日便可恢复如初。因此父母从外地出差回来,总爱给我捎一些难以下咽的补品。父母知情后,给班主任去了一通电话请下了三天病假。起初得知不用去学校再陷于十有九人堪白眼的孤立境地,不由生出几分庆幸。但转念想到琴,又变得惴惴不安,辗转反侧起来。琴会因此把我看作一个胆怯柔懦的逃兵吗?她此刻定是在心底嗔怪我,留她一座孤岛,孤立无援,承受那惊涛凶浪的侵蚀……
此次披病,使我的感官更加敏感。一夜淫雨过后的冷风从半掩的窗户吹进来,往日顶多打个冷痉,如今却好似被剥去脸颊上的肌肤般难以忍受。由此,哪怕终日望着苍白单调的天花板,心下伤春悲秋的心思依旧汹涌难抑。这三日就在昏睡和游思妄想中度过,其间断断续续穿插了数次混沌未开的幻梦。恍梦中我在天地间仰卧,起身极目,骄阳与明月重叠,大海与沙漠一体,参天乔木从高楼大厦内破梁而出……
病体初愈的清晨,我在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中醒来。今早的这场雨倒有点及时雨的意味。闭目躺在床上静静的听着雨声,连日被旧病乱梦搅乱的意识逐渐变得清晰起来,心境也较之前舒畅通透。我向来是喜雨的,也酷爱咀嚼前人对雨的诗情,如“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竹斋眠听雨,梦里长青苔”、“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等句,乍给我一种雨能晕染万物,点石成金之感。平日闲步走在枯燥的街头,它“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出场总会给我带来几许欢喜。它淅沥的声音总能洗净抽离出屯积在人心底的恶浊脏污,它沾惹过的百草千花总显出淡雅清丽的气质,它落入的沥青路仿佛隔夜就能长出一株广玉兰来。我的神思逆着雨而上,去邈远的天空寻找它的来处,不由地便飘去好远……
从温柔的雨声中醒来,是一件平常而幸福的事情。我不由地感到骨骼轻盈,身若飞絮,跳下床一番梳洗后赶往了学校。嘴角含着点点笑意步入教室,脸上显出一种莫名的神气,像是几日来做了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似的。兀自走着,路过琴的座位时却蓦然发现位置空空荡荡,连书本文具都不曾见,一副被仔细收拾过的样子。我嘀咕着回到了自己位置上。这时偶有几位同学问我这两天去哪了,我实情托出,他们点头“哦”了一声便各自读书了。说来奇怪,这一上午下来却不像往日有那么多双眼光锁着我的容止,更让我感到奇怪的是四堂课下来琴空空荡荡得有些刺眼的座位,仍不见她主人的踪影。莫非她也生病了?还是她忍受不了旁人的眼光说法随便找个理由请假了?或者发生了更糟糕的事?我心下疑惑着,却丝毫不敢向旁人问询。
上午课程结束后,我一边跟随着人群走在去往食堂的路上,一边为琴的事犹自沉吟着。
“这两天去哪了?听说生病了?”一只手从身后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回过头去看,惊愕地发现正是前些日子辱我最盛的军,我甚至几次在与他擦肩而过时,听见从他牙齿缝里钻出的充满威胁意味的一言半语。他此刻把笑容堆满了脸庞,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则满是关切的话语,这前后反差让我诚惶诚恐。后来才知道,他因经常对我口诛笔伐被班里一位长相不俗的女生注意到,如今他们已经形影不离,情意缱绻了。女孩起初中意他的原因之一是认为他嫉恶如仇,富有正义感。
我附和地笑着点了点头。此时他像想起什么似的,把搭在我肩膀上的手忽地收了回去。
“你离开这几天可发生大事了,说出来你可能都不信。”他摇头轻叹道。
我强烈感知到这十有八九与琴有关,连忙追问他。
“我们班三好学生琴,跟班主任在办公室吵起来了……闹得很大,我在班里都听见班主任拍桌子怒吼的声音……最后琴被按校纪处理,回家反省一个星期。我思量着,丽天天和班主任吵得面红耳热的,也没怎么着啊。这次……”
“怎么会这样?”我不禁地叫了出来。
“是哇,我也是云里雾里的!”军双手一摊,“她功课那么好,哪个老师不喜欢?每次班里组织活动她都是尽心尽力,而且每次早自习都提前半小时到,没有一次迟到,一次违纪,一次让班主任不顺心。何况她好还是班里的学习委员,经常出入办公室和班主任打交道,而且你也知道我们班主任在外面揽了副业,一天到晚神龙见首不见尾,布置作业之类的事还要托付琴才可以。按理说来他们关系应该很融洽才是……说真的,我还真没见过我们班主任这般勃然大怒。从办公室回来,琴伏在桌子上哭得梨花带雨,班主任后脚就跟着进来了,顿时全班上下连片的议论声戛然而止。他脸色铁青,眼珠瞪得跟牛眼那般大,接着往讲台一站,把教科书高高拿起重重扔下。‘啪’一声,全班噤若寒蝉,包括丽和我在内的好多刺头,连头都不敢抬。他一言不发,静站了二十多分钟才离开。”
“可是还有两个月就高考了,现在这个关键时刻怎么能停课?无论如何,这影响也太大了……”我为琴担心起来。
“嗨,你还不知道吧,琴父母昨天下午来学校为琴办理了休学手续,这么看来琴是要自学,到时直接来参加高考。”军拍了拍我的肩膀,笑道,“我们这些插科打诨的刺头,甭担心人家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了。各自念好各自的经就得了。哈哈,走,一起吃饭去。”
听出了军的客套话,我便借口等朋友,让他先去。
一番话听下来,忽然更觉得自己像个迫害纯良少女的罪人。顿感饮食无味,独自抄路去了上回的幽静偏僻处。
茫无端绪地来回踱着步,竟感觉心房内生存着几类植株,它们顽强而毫无节制地生长着,贪婪地截取其它组织供给心脏的血液和养分,并一寸寸蚕食我的心,我的心随之更痛了。由于平日惯读之乎者也类的书,在心下忍受绞痛之际,便立刻想着扑在其中,从往圣先贤的嘉言懿行中汲取一点抚慰。我很自然想起“笑看庭前花开花落,漫随天外云卷云舒”、“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这类有着仙风道骨之境的美言,不同往日的是我非但没有从中受到一丝勉励,反而认为口出此言的定是个极自私的人物。你物我两忘,振袖而去,隐于东岭西麓,游于山裙水袂,得千里快哉!可面对这苍茫人世中冗事俗物、缱绻人情的千般纠缠,又岂能做到袖手旁观,持竿不顾?试看百年来,多少人哪怕是蹈海移山,杀身成仁也是要投身其中的。由此看来,世人皆推的悲慨万端的无为老庄,风流俊逸的竹林七贤,倒另有冷眼铁肠一面……
在沉吟嗟叹之时,抬眼忽然远远望见珍瘦小的身影。我不假思索迎了上去,张口便道:“琴现在还好吗?”珍面色冷峻,眼里填满轻蔑,这同平日讥我之人的神情别无二致,珍直盯着我愠怒地回道:“为什么这么问?她跟你有什么干系?话说,你以前走路不是总一副脚下生风,目中无人的模样吗?现今怎么变成一个像受了委屈似的低眉顺眼的小媳妇了?我知道,你以前凭着肚子里的几点墨水讨得过诸多女生的欢喜,我也见识过她们在私下为你争风吃醋的样子。可如今如何?对你冷眼相加,嘲弄不减的恰是这帮人。我和琴一样瞧不上她们,但我丝毫不认为你受的那些羞辱是不该忍受的,更不认为你有琴眼中的那般无辜。劳烦您以后不要终日摆出委曲可怜的模样,出演隐忍苦情的戏码,你的观众已经没有了。”撂下话,珍转身就离开了。
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话,使我僵立在原地,半晌没有一点儿动静。像是胸口中了一发子弹,起先只感觉到一丝被马蜂蛰了似的刺痛,但随着子弹穿入骨髓,殷红的血液从伤口迸出,我能感受到的痛楚也更加深切难忍。不出几日我又发了头晕目眩的病,在家休养了三天。我从未如此频仍的发病,父母欲送我去医院瞧瞧,我连连摆手拒绝了。养病的日子我不止一次起了和琴一样停课自学的念头,可反省自身才疏力薄,心猿意马,自学的苦怕是吃不了的,便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
斗转星移,高考来临。离第一场语文考试还有一个钟头的时候,我在考场外的长廊拿着一本小册子,记诵着上面的古诗文,并不时深呼吸调整自己的心态。摇头晃脑背着,恍然瞧见琴珍二人挽着手从长廊尽头缓缓走来,琴脸色平和,嘴角露出一抹优裕的微笑,像是和珍在交淡什么。我犹然记着当初珍那一番长着铁齿铜牙的话语在我灵魂上留下的齿痕,于是连忙转身面壁,做出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琴珍二人从我身后走过后,我尽力抑制这次与琴的偶遇在我心中泛起的涟漪,满心准备应试。
一串急促的铃声回荡在校园上下,两天充满仪式感的高考结束了。众人欢呼雀跃地涌出考场,三三两两笑逐颜开地谈论着暑假的旅游去处和憧憬的大学。我虽没有众人那般轻松快活,但还是被整个欢腾的氛围感染了,脸上荡漾着笑意走向了校门。校门被翘首以盼的家长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拨开重重人群才得以走了出去。喘了口气,往前走上几步就踏上了长长的石板路。我定晴向前看去,竟发现咫尺之遥外是琴的背影。琴不时回首向校门望去,锁着双眉,抿着樱唇,好似在找寻谁,可步子却始终没有停下来。我恍然手足无措,只是痴痴立着。当琴再一次回首,她终于发现在她身后的少年。目光相接那一刻,她忽地停住了脚步,而我的眼眸里犹如一潭湖水化开,却又不知该流向何处。我深深地望着她,这才注意到琴已经扎起了一头马尾辨,她眉月微微舒展,眼光里夹着几许哀愁,脸庞却显示出一种我从未见识过的如海般的沉静。
四目相对,默然无言。须臾之后,琴转身径直走了,再未回头顾望。乍然起了一阵风,道旁的银杏树飒飒振枝,零零落落的叶子匆匆告别树梢,如一只只疲惫的蝴蝶婆娑而下,最终落满我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