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淇月皱着眉思量了一会,还是摇了摇头。算了。这种无端的猜测实在没什么好说的,还是先管好眼前吧。
她收回了神思,对秦纨灵道:“走,我们去找丹溪翁。”
秦纨灵点头如捣蒜。
两个人说走就走,一句解释也没有。叶吟束一头雾水,追在身后叫道:“哎你们等等——”他回头拉着洛书问道:“丹溪翁?这人可难说话得紧,找他做什么?”
洛书笑道:“你说呢?丹溪翁可是出了名的医家圣手,找他除了看病,还能做什么?”
叶吟束脚步不由地一顿,等反应过来时,洛书已经走到了丹溪翁面前。
叶吟束拿着纸扇在手心“砰”地敲了一下,喃喃道:“不是吧?早不交代,这会才说——还是给丹溪翁说,他答不答应都不一定,不是找骂吗?”
他这话可谓是对错掺半。
丹溪翁陈清和靳一心站在一起,一个冷若冰霜,一个温厚宽和,对比十分强烈。宋淇月还曾盘算着,如果不顺利,没准靳一心前辈还会帮他们说两句话。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陈清答应得十分爽快,说下了课就亲自去看看。
这让几人都松了一口气,看来江湖传闻确乎是不可信的,丹溪翁明明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然而这个想法刚刚在几人脑海里打了一个来回,他们就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了:陈清立马更加爽快的,把四人都骂了一顿。
他们排成一溜站着,有意无意的与陈清隔了十来步,谁都没敢多说一句话。
从现在离丹溪翁的这个距离出发,他看起来更瘦了。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两边瘦得几乎凹陷了下去,显得颧骨十分突出;而在颧骨之上,深深地嵌着一双半睁不睁的眼睛,平常看起来简直缩成了一条线,但是瞪着人时却能发出炙热的光芒。
此刻陈清就这么瞪着众人。
他身板挺得笔直,居高临下的“哼”了一声,便挨个骂起来,说着说着,甚至还从这件事本身,上升到了对他们资质的评判上。
这评判完全可以说是没有一点依据,毕竟今天他才第一次见到几人。
但这并不妨碍他骂的有鼻子有眼。
似乎因为看不清,陈清暴虐的用两只手抓着四个人的手腕,将他们扯到了自己身前。四个人的武功在凤凰台的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此刻却像小鸡仔一样被抓来抓去,完全没有抵抗力。
论起挨骂,首当其冲的自是这些天一直不得不撒谎的宋淇月。
陈清骂得十分顺理成章,简直可以和那个“说书先生”谢徽一较高下:“宋淇月?哼,你居然是卓潋和宋渊启的女儿?真是半点没给他们长脸!读书不求甚解,做事不会深究。刚尝到点甜头就算了,自然不会受后面的苦了,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好!”
宋淇月十分郁闷。她觉得自己怕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父辈的阴影了。以往还只是被他们的成就湮灭;现在看来,自己还大有给他们抹黑的可能性。她在心里叹了几口气,耷拉着脑袋,半天没吭声。
陈清抬脚又走到了秦纨灵跟前,看着她惶恐又崇拜的样子,丝毫没有感到骄傲,毫不留情的指着她骂道:“她不求甚解,你倒是心细如发,但是没半点大局意识,只知道摸着石头过河,小心哪天淹死你!”
秦纨灵没防备,一下红了眼圈。宋淇月连忙偷偷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往心里去。
秦纨灵微微的点了点头,勉强忍住了眼泪。
其实就目前而言,陈清的话虽然难听,但是也称得上是公正,并没有瞎说。可能是因为与父辈相熟,才对他们有些了解吧。宋淇月暗想道。
但是很快宋淇月便发现,接下来的话,她可以说是一个字都听不懂了。
只见陈清把叶吟束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硬生生逼退了他那个风流的样,让人觉得他虽然依旧穿得一身飘逸,却一下显得肃穆起来。
看了他一会,陈清突然“呵”的嗤笑了一声,没头没脑的说道:“你就逃吧,我看你能逃到几时。”
宋淇月和秦纨灵俱是一惊。
叶吟束猛地抬头,狭长的狐狸眼突然睁大了许多。他大概是也没明白,冲口而出道:“……啊?”
宋淇月他们三个越过丹溪翁,在他背后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的匪夷所思,就连洛书也露出了不解的神情。
然而陈清并没有给他们想明白的机会,一转头又看向了洛书,正对上他的眼睛。
洛书悚然一惊,只觉得一股极强悍的力道向自己压来,他竟不由地向后避了一下。
陈清这次的语气缓和了一些,大约是洛书的资质还算不错,没有什么大的缺点,他只淡淡的说道:“你情重志清,还算有点意思。”
洛书听了却没什么表情,只是不露痕迹的后退了半步,低头谦逊的道了谢。
这评价在几人的意料之中。众人都以为这就完了,正松了口气的时候,却见陈清的眼睛又回复到了半睁不睁的状态。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洛书,看向了远方一个不知名的点,再次开口了。
这回他的声音不再那么尖刻,竟然还带上了一点暖色调的关切,不过开头依然极为突兀:
“……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摇荡性情,行诸招式;携风带气,化情为武。”陈清吟道,他向远处望了片刻,目光又收回到了洛书身上,道:“虽说武学以情志驱之,但数情并发,又都矛盾,难免郁结于心,沉疴难起。”
“——你,切莫耽溺其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
武功诞生的契机一直是许多人在探讨的问题。其中有一种说法是,以情志动武。
这是很久以前的一位大侠提出来的。因为实在是太过久远,又十分得人心,以至于所有人都默默接受了这一说法,对于那位高人姓甚名谁,反而忘得一干二净了。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是青史留名。
“情志激荡,困结五内而疾,故发之为风,蕴之为气,出而为武。士有解佩出朝,一去忘返;女有扬蛾怨弃,再盼倾国;老者有忧生之嗟,少年怀失志之哀;庙堂之高,呕心沥血,匹夫之勇,杀身成仁。为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便舞剑于酣畅尽情,飞枪以明志顺心。”
这是所有人入武学一道时都要学习的书,名为“武学千金谱”。宋淇月刚才轻声念诵的,正是其开篇的第一讲,情志动武。
人皆有情志,多情者以情动武;而像方外僧侣、出道仙人,或普度众生,或修仙不灭,无情是一,但也总有“志”的存在,亦难免感荡心灵,这便是以志动武。情志常常难分,它们形诸于外,便化成了一招一式;而挥情成武之时,又免不了因为气力搅动而使人心不平。且武学之道,本就是要争个第一第二的,这样一来,自然再添情志。如此循环,境界自增。
如果此说成立,那么感情愈是激荡,志气愈是清明,于练功自然愈有益处。
但月有圆缺,事多两面。如果长期处在多种甚至相互矛盾的情志之中,也容易因为无法调和而修为尽废,甚至走火入魔。
陈清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这个在场的人当然都明白,关键在于他所指的对象是洛书。
天知道,洛书是何等潇洒无羁的一个人,无论怎么看,他也不会因为感情矛盾而郁结于心。陈清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这些的?
秦纨灵几乎要怀疑,从叶吟束开始,他就是在瞎说了。
宋淇月也颇为不解。按照她对洛书的了解,她宁愿相信这个人是纯粹以志动武,才达到今天这个水平的。
秦纨灵忍不住悄悄戳了叶吟束一下,小声道:“叶公子,陈前辈在说什么啊?”
这要是搁在以前,叶吟束早就跳起了八丈高。可是不知道是不是陈清的话过于邪门,秦纨灵等了很久,也没得到“叶公子”的任何回应。
宋淇月有些奇怪的偏头看了一眼,惊诧的发现这只狐狸竟然完全褪去了那副玩世不恭的表情,别说她们两个了,叶吟束连陈清都没看过一眼,更没看洛书,仿佛根本没听到他们说话。他微微低着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声不吭,就像失了魂一样。
云影移动之间,叶吟束的面容显出了一些莫测。
秦纨灵见状,便再没说话,将满腔疑惑都咽进了肚子里。
而宋淇月则盯着突然正经起来的叶吟束,只觉得这个表情似曾相识。难道又是自己在哪里看过的书吗?不,不可能,她一定亲眼见过这个表情。
好烦。宋淇月心里塞了太多东西,她现在双目空洞,只觉得自己再也不想思考任何事了。
此刻北风又起,虽然还有灿烂的暖阳,但似乎总也照不到一些人的头上。
陈清和洛书对视良久,一直站在丹溪翁身后的靳一心悄无声息的看了二人一会,但他的眼神不如丹溪翁那样特别,一双深深的眸子里,除了温厚还是温厚,几乎没有别的色彩。无论日光展现或者隐蔽,靳一心的一切都没有任何变化。他只是站在那里,孑然不动。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在看着那两个人。
宋淇月在这一刻,突然对两位前辈有了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看法。
她也感受到了陈清那泰山压顶一般的气势,难道洛书和在近旁的叶吟束,都是一时没办法逃脱这种气势的逼压才这样的吗?
洛书面无表情,陈清目光尽收。两个人之间气氛并不剑拔弩张,只是这样僵持着。
良久,宋淇月看到洛书突然笑了。他的笑容和平常没有什么区别,手里的折柳笛又灵活的转了一圈,继而谦恭的——却又有些满不在乎的拱手谢道:“多谢大侠指点。”
这一句谢意平平无奇,陈清也只是摆了摆手,似乎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转身便要走开。正当这时,洛书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不变,却把之前微弯的腰杆一下挺得笔直,带着三分的笑意接着道:“但在下,死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