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浩开春从洛阳出发,监运军粮从黄河转道永济渠,一路向北,到达了涿郡。浩浩荡荡几十条船满载着粮食,运到辽东,春风送爽,沿途绿树阴阴,芳草依依,船在平静的水面徐徐前行,一切都是那么美好,除了船上活动空间有限,其它一切都堪称完美。
在逃亡、奔波的这三年多,此刻他得到了最好的休息,时而兴起,他也去划桨、摇橹、打渔、劈柴。
运河上很少用到帆,大部分都是靠划桨,这样的顺风,为什么不用帆呢,楚浩问船上的舵手,舵手说他们都是新训练的水师,不懂得怎么用帆,帆张起来不好控制,怕有闪失,不好交差。楚浩没有经验,也不敢撑帆。
杨一山和大正一路跟随,沿途所经驿站、转运地点让他们一一查明,有些隋朝就有的码头,此时已经相当成熟繁荣。时间紧楚浩不能停下来认识商贾和地方官员,偶尔结识一两个码头的官兵。
中途大约有三四支船队加入,打头的都是跟楚浩平级的督运官。几人聚餐饮酒,其中一个老油子说:“永济渠我走了十几年,放心吧,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个季节不刮风、不下雨,就是有风也是顺风,开河的鱼吃着,小酒喝着就美吧。”
另一个说:“内河督运是个好差事,在大唐的地盘里,稳稳妥妥。海路可不是一般人能走的,海风海浪难测,来一个海怪、敌船,一定吃不消。”
“你们走过海路?”
“是,来回五六趟吧。近年来,我这是头一次走运河。”
楚浩把那人拉到一边:“这里还有谁走过海运。”
“就我自己,喏,那三个都是庭州那边调过来的。”
“你可会用帆?”
“会,这点风好掌握地很。”
之后,楚浩每天就跟这个叫严尚的人泡在一起,跟他学习掌舵和挂帆,让他讲所有有关海运的的奇闻趣事和海船的航行技巧。
河面大都是军船,私家小舟和商船很难见到。越往北,驿站减少,连人口都少了。船上的接济越来越差,饭菜难以下咽,只要船一靠岸,楚浩就派杨一山花大价钱买吃的、喝的,款待督运的头头们,听他们讲各地的驿站、关卡和地形。
每到一个驿站,楚浩总要撒钱请驿站的大小头目吃饭喝酒,即便没有足够时间停留,钱也要花给他们。到了涿郡,楚浩就让大正骑马去营州把梁毅叫来。粮食卸载交接给陆地运输的军队。
当地有个司兵参军,叫做赵文翙,京兆长安人,与常乐公主的丈夫、司马都尉赵瑰同族,不过二十岁,满脸大胡子,穿着铠甲,戴着头盔,一副煞有介事的样子。
不用打仗,内河的司兵、督运一般都穿普通军服,他全副武装,楚浩实在看不过眼,再加他身上有一股子嗖味儿,更让楚浩对他敬而远之。
可偏偏跟楚浩交接的人就是他,他嘴里叼了一根树枝,不耐烦地翻看着粮簿,满嘴脏话不停。别的督运官都交接完了,他这边转船的马车没有及时赶到,楚浩心里窝火,倒也不是急着赶路,而是实在不愿意跟眼前这个讨厌的家伙相处。
赵文翙也不傻,当然看出了楚浩的心思,两下都办事交流就都不怎么客气,还把楚浩的住处挪到了最差的房间。
大正小声嘟囔,说他们受欺负了。楚浩这才开始后悔,他此来是为自己组建转运踩点,沿途的驿站基本都给了好处,到了北方最大的码头却开始使起性子。可人跟人看不顺眼,就很难改观,不管你心里怎么样努力弥补,都不济于是。两人别别扭扭两天,幸亏船上的货物完好,楚浩才没有被刁难。
晚上下雨,大正到驿站的伙房去打开水,碰到赵文翙,见他半个脸肿了,很痛苦,回来边伺候楚浩洗脚边说:“哥,那个赵文翙肯定是牙痛,我看他那脸,跟上次南瓜头的脸肿得一样高,呵呵。”
楚浩一拍大腿说:“有了!”
大正吓一跳:“什么有了?”
“有没有带金香草?”
“带了,在药箱里。”
“好,你到外面去扒块柳树皮,拿回来捣碎了,我自有用处。”
“哥,搞什么名堂,大哥又不是大夫。”
“你别管,快去。”
第二天一早,雨过天晴,楚浩装作出门透气,在驻军周围散步,果然看到赵文翙从军医那边出来,脸肿得发亮,连眼皮都肿起来了。他忙上去关切道:“赵参军,这是怎么了?”
“奶奶的,牙疼,昨天疼了一夜。”
“不是有军医吗?”
“好军医都调到高句丽去了,留在这儿的这位就是个摆设,哼,吃了他开的药也不见效,这会儿让我用冷水敷,还给了一个刷子,让我刷牙,他娘的,老子这么疼,怎么刷?”
“参军若信得过我,可愿意让我看看。”
见赵文翙犹豫,楚浩忙解释:“我的一位叔叔,叫魏启,你若没有听说过他,那一定听说过孙思邈,叔叔魏启就是孙思邈的徒弟。”
“孙思邈,谁是孙思邈?”
大正一边搭腔:“天下第一名医孙思邈啊,被太宗皇帝请出山的神医孙思邈。”
赵文翙似乎听过这个名字,这时候大约也忘记了,见楚浩邀请,便将信将疑跟他回了屋子。
楚浩让他张开嘴,恶臭呛得他不敢呼吸,借着门口的亮光,见赵文翙左边第五第六颗牙乌黑,尤其第五颗,只剩下一少半牙还在,其他都被蛀没了,第六颗顶部也蛀了一块黑斑,楚浩让大正把昨天晚上捣碎的柳树皮给他敷在第五颗牙上,然后他拿起一个从伙房要来的火钳和一块小木板,用开水冲干净,然后让赵文翙张开嘴,把小木板往他舌头上一压,拿起火钳,钳住那少半颗牙,用力一掰,牙就掉了。
那颗牙都烂得差不多没了,拔下来,几乎没有流什么血,赵文翙还没感觉到疼,就看到自己一颗牙被拔下来。他摸摸脸,高兴地站起来:
“神了你,立刻不疼了。他娘的,你用了什么神药?”
楚浩装神秘:“这个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教你以后都不会牙疼的办法。”
“好啊,好啊。疼起来真是要了命,你要是能让我以后不疼,我天天跟你烧香。”
“这里有些金香草,你现在把它放在嘴里含着,吃饭的时候吐出来就行。”
“然后呢?”
“等脸消肿了,就用军医给你的刷子,沾着盐和茶屑刷牙,每一颗都要刷到,刷完漱口,早晚两次。平时就慢慢嚼段柳树枝,把头上嚼毛了以后,也可以清洁一下牙齿。如果能坚持,准保你后面不牙疼。”
“早晚一次,这也太麻烦了吧。”
“我给你拔下来的是左边第五颗牙,第六颗也坏了,如果你不这样刷牙,第六颗很快也会疼,到时候第六颗也要拔掉,接着还会传染更多的牙齿。参军这么年轻,如果缺牙,是要被人笑话的。”
“好吧。这他娘的不就成了酸书生一样讲究。”
“如果参军能将就,就不用讲究。”
“哈哈哈……,哈哈哈,老弟说话有意思!反正车队还没来,咱们吃酒去。”
“你这牙刚拔了,不能吃东西。再说,不过午,也不宜吃酒。”
“那你说干啥,成天这么等着,多没劲儿。要不咱们去城里逛逛?”
“这个靠谱,我去交代一下就走。”
城里总共不过七八个里坊,市场大多都是露天的摊位。有个摊位前摆着一种白色的瓷器,雪白匀净的瓷釉、含蓄的亚光,让整个器物看来内敛雅致,富有质感。
楚浩拿起一件瓷罐看看,摊主慌忙用双手在下面托着:“军老爷小心!”
“为何如此紧张,多少钱?”
“这件八十文。”
“这么贵?”
“是啊,是啊,单就运到这儿就要不少人工费。”
赵文翙在后面怒道:“邪活什么,买不起咋地,跟抢了你东西似的。”
楚浩任他们去吵,拿着那件瓷器在手里仔细看,没想到这瓷器经不起推敲,泥胎没有那么细腻,釉面施了一层白粉,拿过之后粉会沾到手上。再看其他的器物,碗啊、酒杯什么的,形状也没有那么规整。楚浩很失望,眼睛却还是舍不得离开这些新奇的东西,终于挑来选去,买了只三足小罐,没有带盖,因为所有带盖的器物都盖不严实,拿起来“啷啷”响。
楚浩选得那个小罐的上半部都施了釉,釉质比较细腻,下半部也烧了白釉,只是不如上半部的光亮,也施了一层白粉。
“要这个干什么,不如买个碗,要不酒杯,回去用得上。”
“呵呵,给弟弟买个小玩件,放放染料什么的。”
“弟弟是画家?”
“小孩子,画着玩而已。”
“师从哪位啊?”
“阎,阎……”楚浩有些犹豫要不要告诉他。
“不会是阎立本吧,当朝宰相?”
楚浩笑了笑,赵文翙更加夸张了,脸还没有完全消肿,表情却很到位:“真的,那今后还不是要飞黄腾达?”
楚浩还是没说话,家里的变故,让他已经不能像以前那样豪爽,天不怕地不怕了。
回去,赵文翙一照镜子,脸又变回原来的大小,牙一点儿都不疼了,非要送楚浩一粒金帽扣,楚浩婉言拒绝,但是这个令他讨厌的朋友,今后怕是甩也甩不掉了。
等梁毅赶到,有赵文翙引荐,他们有机会去了解和结识当地的官员和关卡,这里天高皇帝远,各种明折暗扣的事情稀松平常,只要给钱,没有什么不可能。楚浩让梁毅准备皮货、山珍和木材,等他的消息准备起运。
他们在涿郡等了半个多月,官方马队送来从辽东浩劫而来的物资,有些可以看到是艺术品,有些则木箱封存,装满了几十艘船。最后一天,车队还送来了一大批青年男女,大多被束了手脚,也载了十几船。
终于准备启航的时候,沿着河岸,一队一队被迁徙到内地的高句丽难民,不,也不是难民,凭他们的穿着,应该是当地贵族,拖带家眷和有限家资一路向南。
他们身背肩扛锅碗瓢盆,或挑着担子,或推着独轮车,一家老小,在押解的官兵的催促下艰难迈着步子,长长的队伍望不到头。从他们身上的尘土和脸上的疲惫,可见路上的艰辛。车上坐的、怀里抱的、身后背的、筐里挑着的小孩,比比皆是,有的哭闹、有的睡觉、有的和家长一样满脸尘土和憔悴。
楚浩带船队从永济渠返回,船上的青年男女,因水和食物供应的不够,他们越发颓废,嘴上干裂起皮,每次楚浩去查验船舱,那股味道让他干呕。有些女孩子的裙子后面满是血迹,清点人数,她们都捂着脸。楚浩还不懂这些,以为她们受伤了,年长的士兵告诉他,他才知道那是女孩子的月信。
打仗的时候,楚浩见过俘虏,见过惊恐的村民和城中百姓,那些都一闪而过;亡国的悲惨他在古书上也见过,而眼前长时间的折磨,仿佛把人放进锅里,慢慢炖煮、摧残意志。楚浩让人把女孩子的手松开,遇到有泉水的地方让她们去放风、洗漱。不管其他监运官如何反对,他要负全责让船上的这些人活着到达目的地。
有一天,来到一个靠近城镇的泉井旁边,泉井被高句丽的迁徙人群,还有当地人,围得水泄不通。不多时跑来一队官兵把人群往东边的泉井驱赶,留出两眼浅井,士兵让大家排成两队,轮流打水。
一个女孩在岸边洗了脸,一边用手拢头发,一边打量四周,楚浩已经注意到她,只是不动声色远远站着。
女孩拢好头发,低头试着提起绑在两个脚踝上的绳索,看守的两个婆子正从当地人的货摊上买吃的,女孩刚想冲出去,回头忽然看到楚浩正在盯着她,她立刻停下脚步,然后又抑制不住身体前倾。
楚浩冲她摇摇头,汗珠从女孩的额头流到她圆圆的脸上,大而有神的眼睛机警地扫过士兵和两个婆子,不自觉又落到楚浩身上,楚浩依然对她摇摇头。
她站在那儿,眼里的希望一点点消失了,眼睛的神采也随之失去了,在回船的路上,楚浩很难在人群里找到她,因为她已经跟其他人一样,憔悴而绝望。
楚浩后悔了,让那个女孩子隐没在几步之遥的人群里,或者她有新的、她自己想要的活路;或者被士兵抓住了,一顿毒打,激起她更大的抗争,在后面的日子再找机会逃跑,总比现在输给桎梏要好。逃跑的勇气和希望就像是幽暗船舱里微弱的灯,自己就这样把它熄灭了。
返回的路无限漫长,尤其是夜晚听到孩子的哭叫,总是让楚浩心烦失眠。他每天早上,第一个去打开船舱,想要看到那双机警的大眼睛是不是又焕发了光亮,可一次次扑面而来的还是污浊的空气。他曾在战场把敌军劈成两半,他曾经砍下敌军的脑袋,他曾用长枪刺穿敌军的胸膛……包裹着为国而战的正义下,那些事实披上了英雄的外衣,而此刻面对一个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竟然那样狰狞。
船队到达洛阳,货物被负责陆地运输的官兵卸下来运走,后面来了一队人清点那些青年男女,拉去洛阳皇宫做奴役。
楚浩决定回到长安辞了这份差事,而再次起航的军令在当天就下来了,要向南走通济渠、邗沟、江南运河的线路,楚浩查看过地图,这条线可以从板堵直达杭州,中间穿过淮河和长江。难得一个机会可以贯穿南北走一次,再怎么腻歪,他强迫自己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