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楚浩来到半圆洞外,站在河边,打一声口哨,几匹马从远处聚拢过来,“噗咚,噗咚”跳到河里,朝他这边游过来,上了岸抖一抖身上的水,跟着楚浩往东边的大山走去。
近一个月,楚浩几乎每天‘以身试水’引导这些马游到对岸来。因为他偶然间在河东岸几棵大树后面的山崖上看到一个裂缝。裂缝差不多一辆马车的宽度,十几丈长,穿过这条缝隙后,再经过一片小树林和一片草地就到了海边的沙滩。以前从河南岸顺着河、绕过山需要走十多里才能到达海边,现在几步就到。
沙滩向北走不远就是山后郡的东边、那片朝向大海的沼泽地。站在沙滩上能看到山后郡北山凹下去的部分,但是不管从哪个角度都看不到山后郡的丛林,让路过的人误以为,中间的那座山跟半圆洞所在的那座山是一体的。谁也想不到,里面还有那么大一片盆地!
而从海边的开口处,任何人都穿越不了那片风景绝美的沼泽地,深不可测的泥潭危险重重,水洼里还有一种长着尖牙的鱼,足以要人性命。楚浩亲眼看到过,一只白鹭幼鸟掉进水塘,水下一片翻腾,瞬间就只有几根羽毛飘上来。
他每天都到海边骑马,除了有两次见到了老虎,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一个人。这里是一个海湾,南、北两边的山峦和海滩向东延伸出去很远,沼泽地正处在海湾的底部,海面平静到可以参禅的地步。
楚浩骑着骊龙,带着几匹马在细软的沙滩上飞奔。向东绕过北面的山峦之后,就是森林。任你沿着海边跑多久都看不到尽头,森林、沙滩和海仿佛到了天边。随着白天越来越长,他挑战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今天他打算刷新纪录,比昨天留的记号再远几十里。
出了海湾,沙滩上几只海豹慵懒地躺着晒太阳,看到楚浩的马群,不情愿地返回海里;那群海豚又在跟他赛跑,跳跃着跟了好久;海鸥和老鹰滑翔在碧蓝的天空中,一只母熊带着两个小熊走出森林,来到沙滩上寻找食物。海风略过脸庞,飞驰的速度让楚浩尖叫,骊龙受到鼓励不断加速。
突然林子里窜出一匹黑马,马上坐着一个带白色头纱、白面巾的少女,远远拦在楚浩面前:“你是什么人?”她用高句丽话问道。
楚浩不说话也不减速,转眼骊龙就跟她的马齐头并进。
“你是什么人?”她又用靺鞨话问,一双明艳的大眼睛放出凶光,不是吓人,而是更加美艳,努力竖起的浓黑眉毛,呈现出的却是小女孩的娇喃。白色的头纱用一个蓝松石发箍固定在浓黑的发髻上,头纱散落盖住马背,面巾上绣着几朵蓝色的小花,白色的衣裙也滚着蓝色的花边。清雅的穿着,跟她艳丽的眉眼对比鲜明。
这是楚浩几个月以来第一次看到有人穿着丝绸衣服,心里不免有些触动。
“不准再往前走,听到没有?”她继续用高句丽话喊道。
楚浩听不懂她说什么,只是想尽快回撤,一抖缰绳,超过了她。女孩扬起马鞭追了上来,把楚浩往海水一边挤,逼得楚浩没有退路。楚浩超过她,她追上来,反复几次,除了逾狮跟上了骊龙,女孩和其它的马都落在后面。
大约跑了十几里,女孩突然吹响哨子,林中跑出几个骑兵,拦住楚浩。
三月底,海边正午的阳光非常刺眼,骑兵跟楚浩一样穿着兽皮,只是每个人头上都扎着几个辫子。楚浩知道自己可能跑到人家地盘上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动干戈,他缓缓让骊龙停下,静看事态发展。
“你到底是什么人,再往前走,我就杀了你。”少女看他的装束像是高句丽人,继续用高句丽语说。
沙滩边的草地上有一顶小帐篷,一个老妇颤颤巍巍走出来,手搭凉棚看看楚浩,摆摆手让骑兵把刀收起来。
见到老人家楚浩习惯性下马施礼。
老人跟少女说了几句话,示意楚浩离开,楚浩也正好见好就收,带马群返回半圆洞。
摸清北边多远有人居住,接下来几日楚浩限定了活动范围,让马群在海湾里跑个尽兴就回来,省得惹来什么麻烦。
这天他刚到海湾的尽头打算折返,忽然听到森林里传来尖叫声。“是那个女孩!”他顾不上多想,箭一样冲过去。
一只大棕熊,前腿已经站了起来,女孩拿着剑跟棕熊对峙着,那个棕熊足足有她两倍高。楚浩也是一惊,停下脚步,大声喊叫引起棕熊的注意。女孩趁棕熊分神,扭头就跑。
棕熊看看楚浩,警惕地放下前肢。以它的个头,跑起来一定很快,楚浩怕它再去追那个女孩,立刻射出一箭,中在棕熊的肩甲处。棕熊肩部受伤,彻底被激怒了,吼叫着又举起前肢。楚浩看看它强壮的前肢和巨大的熊掌,没有贸然接近,“嗖,嗖”又两箭射到棕熊的肚子上。棕熊痛苦挣扎,刚要倒地,楚浩再补一箭射中它的咽喉,棕熊应声倒下。
女孩远远躲在一棵大树后面,楚浩下马跑过去,见女孩捂着胳膊,两颗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熊已经死了。”楚浩示意女孩可以离开。
“你,你是唐人?”女孩用不太熟练的汉语说。
楚浩笑笑,挑挑眉毛:“对救了你性命的人不能太挑剔,对吧?我是唐人。胳膊有事儿吗?”
女孩有些羞怯地摇摇头,然后目光在森林里搜寻着:“我的马。”
楚浩见林子内不远处,女孩的坐骑倒在地上,脖子上几道很深的熊爪印儿,“咕咕”流着血。
“这马活不了了。”楚浩十分惋惜。
女孩走到马跟前,跪在地上,虔诚礼拜。
她对马匹的礼遇让楚浩心生敬意,他默默站在一边,等她拜完问道:“你的胳膊受伤了?“
女孩点点头。
“还可以骑马吗?”
女孩儿又点点头,但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
“走,我送你回去吧。”
女孩顺从地跟着他走出林子,楚浩把她扶到逾狮的背上。一向倔强的逾狮,今天出奇柔顺,托着女孩轻柔地迈着步子。楚浩骑上骊龙,跟在一侧。
走不多远,女孩的脸色越来越苍白,头上浸出汗珠。
“你的伤看起来很严重,下马让我先帮你处理一下。”楚浩让逾狮停下,把女孩儿抱下来,放在林子边的一棵树下。
“你别过头去,我检查是不是骨折。”楚浩说着掀开她的袖子,右前臂的骨头果然隆起一大块。他迅速砍了一个树枝,分成三段,从衣服上割下两条皮子搭在腿上。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楚浩转移她的注意力。
“淳嘉诺熙,十五岁。”女孩虚弱地说。
“你看海豚!”楚浩趁女孩抬头看海,一下把她的骨头板正,用树枝标起来绑好。
“疼!”女孩忍不住哭了。
不知为什么,楚浩也出了一身汗:“没事儿了,没事儿了,一会儿就不疼了。”从来没有哄过女孩子,说这些话他自己都觉得脸红。
豆大的汗珠和泪水把女孩苍白的脸打湿,楚浩把她的头放到自己肩膀上,举起她受伤的右手,把她扶起来,抱着她骑上骊龙,送往上次骑兵出现的地方。女孩顺从地依偎着他,泪水流进他的脖子和胸膛。她痛苦的样子,让楚浩觉得路途变得更加遥远,不时低头轻声哄她、鼓励她。
好不容易到了海边的帐篷,楚浩喊了几声,里面没有人应。透过林子,可以看到里面一片草地上有几个大帐篷,楚浩犹豫了一下,策马进去。
帐篷西边的人听到动静,围过来,“叽里咕噜”问着什么。
楚浩把女孩儿扶下马,搀着她走到帐篷跟前。
一个年轻的美艳妇人抱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从帐篷里出来,看到女孩受伤,嘴里也不停唠叨,脸上满是心疼和焦急。
楚浩冲妇人点点头,把女孩抱进帐篷里的毡床上。
这时不远处传来马蹄声,一个头领带着十几个随从,每个人马后面都拖着几只猎物,满载而归。妇人正拉着楚浩,不停说着感谢的话。
楚浩恨不能马上离开,下意识地退到帐外。
头领下马走过来,和妇人交流了两句,进到帐篷里,立刻又出来,一边冲着楚浩说话,还一边行礼。
楚浩硬着头皮点头哈腰回礼,想尽快到骊龙跟前。
“你是唐人?”头领忽然停住脚步问。
楚浩知道瞒不住了,索性站直了身子承认:“是的,令媛手臂骨折了,请给她找个大夫,在下告辞了。”
“慢。你怎么到这儿的?”
楚浩正想着怎么回答,一个两岁左右的小男孩走过来,拉住楚浩的衣角,递给他一条鱼干。
“说,你来干什么,不然你就走不了了。”头领立刻满脸怒火。
“您女儿受伤了,我送她回来。”楚浩答非所问。
美艳的妇人解围道:“是他救了诺熙,大幕哲应该谢谢人家才对。”
“他是唐人?唐人怎么会到这里?他不说就先把他抓起来,来人!”
楚浩正瞅准机会想跑,那位颤颤巍巍的老婆婆又一次及时出现了。
“阿纳!”头领见到老婆婆立刻低头。
“放他走吧,我占卜过了,他是个吉星,会照耀我们。”
楚浩不知道老婆婆究竟说了什么,他就毫发无损地回来了。‘
不过下次千万不能再去’他在心里警告自己,‘为什么不学学楚瀚和楚博捣鼓点儿什么东西做呢?’于是他又把他的鸟翼拿了出来,上到山上,在海湾里练习滑翔。
***
四月的太阳傍晚迟迟不愿意落下去,人刚躺下睡觉,它又从东边升起来。
楚浩从几十丈高的山崖上滑翔下来,浅海湾,骊龙带着群马正在水中奔腾,楚浩跟上它们的脚步,跳落到骊龙的背上。这个动作练了很多天,终于成功了,他兴奋地尖叫,然后一头扎进海里跟鲨鱼和海豚嬉戏、追逐鱼群。
他潜到水里面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候不知不觉游出海湾,到达有风浪的地方,浪起他落,浪落他出,像一只鱼一样自如。海豚向他点头、跟他比赛,他一开始觉得那是无意之举,后来才发现它们真的在跟他玩耍,他甚至还可以伸手摸到它们的鳍!
海里的鱼群非常庞大,有一天整个海岸黑压压十几里全都是鱼。家里人谁都没有吃过海鱼,楚浩也从来不把海鱼看做食物。
他在海里玩得正欢,抬头吸气时被一个东西磕到脑袋。四下一搜寻,见一个乳白色的“石块”飘在水面上。石头怎么能飘在水面上呢?他拿起那块石头,一股甜中略带些酸的浓郁味道扑鼻而来。他随手把它扔得远远的,游上岸,躺在沙滩上,把裤子晒干准备回去。
不一会儿一股特殊的、令人陶醉的香味飘过来,不是花朵的味道,却比任何的花朵都好闻,一缕缕、淡淡地“引诱”着他的鼻子。
楚浩闭着眼睛,脑海里不自觉出现雪晴的身影,优雅的、哀怨的面容,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出的美;浅淡的、黛色弯眉,水墨画一样飘在精巧细致的五官上;细长的眼睛,挺拔的鼻梁,小小的嘴巴,温润的下巴;简单的发髻上永远停着一朵白色的小花,忧伤无助的眼神……
可是这个香味怎么这么浓,跟雪晴好像不一样的风格,却有点儿像那个女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那样搂抱一个女孩子,不得不承认,那种奇妙的感觉一直荡在他心里……
“恩人哥哥。”
听到女孩的声音,楚浩“呼”地坐起来,把上衣服披上。心里嘟囔说‘原来这香味是她带来的。’这里是他和雪晴的世界,突然被打搅的恼怒让楚浩皱起眉头。
“对不起打扰了,我是来表示感谢的!”女孩明艳的面容在阳光下更加清晰,声音和表情和此时的阳光一样灿烂。
“不用了。”楚浩不耐烦道。
女孩带着愉快的笑容完全没有发觉楚浩在闹脾气:“恩人哥哥用这么名贵的香,一定是有身份的人。哥哥叫什么名字,能告诉我吗?”
“香,这香味难道不是你……”
“不是我,我刚走到哥哥身旁,就闻到龙延香的味道。这可不是普通百姓能用得起的香料。”
楚浩忽然想到刚在海里面砸了他脑袋的那块石头,难道石头……?可是那个香味和现在这个味道完全不一样,楚浩再闻闻自己的手,啊!就是这个香味,特别特别好闻的香味!
“我一个大男人用什么香啊?刚才在水里面,捡到一块石头,手上就有了这个味道。”
“石头,石头怎么会有龙延香的味道呢?”淳嘉诺熙奇怪地皱眉道,转而高兴地说:“那应该就是龙延香!哥哥快去把它捡回来,它可是比黄金还名贵的香料。”
“你怎么知道?”楚浩看她小小年纪,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大唐皇后送给高句丽前王妃一小盒龙延香,说是波斯国进贡给大唐皇后的宝物,前王妃分赠给我鄂母一些,鄂母只在节日时候才舍得拿出来使用。香味醇厚持久,几日不散呢!”
楚浩想‘我可是来自大唐长安,怎么被一个靺鞨小丫头教育了。’,于是不屑说道:“长安满大街都是这种香料,有什么稀罕。”
“那恩人哥哥愿意拿上来送给我吗?我的胳膊不方便下水。”
楚浩想起女孩的伤,心软了:“好吧,等着。”
海豚似乎知道他要找什么,带着他到了那块“石头”所在的海面。石头”已经被冲到海湾这边来了,楚浩不一会儿就上了岸。
“对,应该就是这个。”淳嘉诺熙闻了闻确认无疑。
“什么叫应该啊,你不是见过吗?”
“我只见过很小很小的一块,没有见过完整的。”
女孩幸福满足的表情,让楚浩不忍心再挤兑她。
她走到阴凉的地方,拿下肩膀上的帔帛放在石头上,然后把龙延香放上去,转头抱歉地冲楚浩笑笑:“不好意思,我今天为见恩人哥哥特地戴了这个唐式帔帛,现在要拿它包香料了。”
“没关系,你忙,我去那边晒晒衣服。”
“哥哥等一下,中午了太阳光太强,会晒伤的。你就坐在这边石头上,一会儿就能风干。”
“没事儿,我习惯了。”
“你肩膀上都晒爆皮了。要晒也行,海边有一种褐色的、像大蘑菇一样的珊瑚,用它的汁液涂抹到身上,就不会晒伤啦。”
‘这个小女孩,怎么知道这么多,净让我出丑。’楚浩开始有些烦她了。
女孩想照看龙延香,让它快点儿干一干水分,好用帔帛包起来,生怕它的味道散掉,但是她又放心不下楚浩,怕他找不到珊瑚,所以一边一步一回头看着龙延香,一边跑去帮楚浩找那种防晒的珊瑚。
珊瑚溶液涂在身上冰冰凉凉果然舒服很多,楚浩骑上骊龙跑到南边的一个山坳里凉快,不愿意再理会那个小丫头。呆了一会儿他还是觉得不自在,决定不辞而别。而他带的一匹公马却看上了女孩骑来的白色母马,跑到了海湾的另一边。
楚浩无奈走过去跟女孩说:“我要回去了,你也回家吧。”
“恩人哥哥还没有告诉我名字。”
“我叫楚浩。”
“几岁?”
“二十一。”
“哥哥家在哪儿?”
“你问太多了吧,我走了。”楚浩牵起骊龙。
“哥哥等等,哥哥已经救过我的命,我不能再拿走这么贵重的香料,哥哥送我一些就可以了。”
“你拿走吧,我用不着它。”
“我……”
楚浩不愿意跟她客气,把手放到嘴里打了一声口哨,那匹公马听见哨声从那边树林出来,身后还跟着白色母马。公马走到哪儿,那匹母马就跟到哪儿。楚浩只好牵过那匹白马,把它绑在一棵树上。
女孩被逗的咯咯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着急的样子。
楚浩忽然想起来什么问女孩说:“你父母是谁啊,为什么高句丽王妃还送他们礼物?”
“我鄂父是粟末靺鞨酋长乞乞仲象,鄂母是燕山县主。”
楚浩想‘此去高句丽上百里,高山险阻,为什么听说靺鞨跟高句丽王来往密切?’不过转念一想,北边就是强大的突厥,还有凶悍的契丹,如果不找个依靠,恐怕也难以在此地立足。他不露声色,接着问道:“上次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淳嘉诺熙。”
“什么西,什么意思?”
“淳嘉诺熙,意思是太阳下的花朵。”
“那姓什么呢?”
“没有姓,我们靺鞨人没有姓氏。”
“没有姓氏……咳……嗯……”楚浩差点儿噎着,他自己有时候姓楚,有时候姓齐,已经觉得够奇怪了,人家倒好,索性没有姓氏!楚浩醒醒神继续问:“那么你知道南边入海的那条河叫什么河?”
“我们都叫它混伦江。”
“那这座山叫什么山?”
“身后这座山叫海兰山,东西的那个山脉叫浑寸山,北边分叉那座山叫葛哈山,混伦江南岸的山叫布尔哈山。上次哥哥去的是白山部落的领地,我们粟末靺鞨住在东北部红川林,平时不来海边打猎。今年阿纳、就是我的祖奶奶想看这里的海,所以就来了。”
听她的话,楚浩确定她也不知道山后郡,这才放心。然而女孩提供的信息量太大,这么一堆名字,他有些应付不来,又怕女孩看出他没有记住,就耐下性子闲聊几句。彻底搞清楚后,跟女孩挥挥手,带几匹马离开。
他没有从山缝里穿行,而是谨慎地绕到南边十几里、混伦江的入海口,再回半圆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