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史官,把楚浩,不,把楚家从史书上删掉。“女皇说的很平静,对白天发生的事没有追究,连明佳公主都平安回家了。
夜已深,她还在等不可能的结果,端起一杯红酒,一饮而尽,妆容精致的脸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太平公主把女皇的酒杯倒满,小心翼翼说道:“阿史那默啜坐上突厥酋长之位,母皇宁肯激怒他,也不答应他的求亲,把小溪留在身边,长到十七岁。今日为何不派人去把郡公和小溪追回来。“
“以楚浩的实力,别说现在,就是你父皇在世时,他也足可以脱离大唐自成一派,无须侍奉朝廷。工部、户部的账目和开销离不开他。他在洛阳忍耐这些年,就是在等这一天。“
“郡公是在等小溪吗?”
“是,也不完全是。该发生的总会发生,未发生的说明时机未到。”
“郡公财力雄厚,却从不涉政事,想来也只是为生意的事儿。”
“那是他聪明,表面不声不响,却从经济上左右着大唐,匡正着朕。他策划除掉了丘神勣、周兴、候思止等那帮酷吏。有时候朕觉得他像是……像是……”
“像是什么?”
“像是来自未来的人,他看问题的角度,还有他所在乎的跟我等都不同。”
“是的呢,似乎他是在某些方面优秀太多。”
“是的,有时候朕在想他一定有某种朕不知道的能力,可他隐藏的很好,很难发现。”
“郡公懂得分寸,魏元忠是他的发小,狄仁杰是他的挚友,他们被冤入狱,郡公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也只是找了个司农寺的孩子跟母皇说情。“
“你呀,把他想的太简单了,他若真的搬来什么重要人物,那他的那些朋友就没有今日了。“
太平公主笑道:“郡公是有些小心机,可他也是个极为重感情的人。燕西姐姐过世后,他守了三年,教导小溪颇为努力,这样的人值得托付。”
“可惜燕西没有那个福气。”
“母皇很是看重郡公呢。父皇早就将靺鞨封给郡公,难道母皇不担心他自立为王?”
“楚浩所贡献的不仅仅是财物,他的意志把大唐带到了新境界,连朕都被他驱使。当年你父皇想要假突厥之手杀了他,母皇当时批判看待。母皇他不会反叛大唐,母皇离不开他,或者说母皇以前没有那个胆量放他走。”
“那他若是真的……”
“这就是母皇为什么把他从史书上删掉的原因,可母皇仍然抱有希望。另外靺鞨郡公在渤海威望颇高,把他放回靺鞨,新罗威风丧胆,定不敢勾结突厥,轻举妄动。”
“那小溪呢。”
“小溪的性子,朕最知道,她一定伤透了心,对楚浩、对朕!她情窦初开,遇上阿史那默啜,涉世未深,又揭开身世之谜,她此刻……此刻……”
“母皇真心对小溪,派人去追都怕伤了小溪,洛阳的城门为郡公和小溪开着。小溪来日气消了,定会感应到母皇的庇佑。“
“朕虽贵为一国之君,身边真心的人屈指可数,却都一个个离朕而去了。”
“楚家父子兄弟对大唐不可或缺,不可能不留下痕迹。”
“那就把他们的名字抹掉。朕,朕平生杀人无数,只是楚家……朕不想后世看到朕……月儿,再为朕斟上一杯。“
“饮多了伤身,母皇近日脾胃不和,月儿这就让沈大夫送药来。“
“不,朕不想再喝那些药汤子了。”
内疚爬上心头,太平公主甚至后悔谋害了薛怀义。
薛怀义是该死,可他陪伴女皇十年之久,撇开人品,他对女皇倒是真情真意,也算是为女皇南征北战,所以当他知道沈南璆得幸女皇,才丧心病狂,烧了重金打造的天堂和明堂。
皇权阻隔,儿孙难以绕膝。皇嗣暗中运筹谋逆,女皇为了保住儿子的性命,极力帮皇嗣掩盖,其实伤心郁结,恨铁不成钢,常常装作要把帝位传给武承嗣要挟,致使母子离心离德。
小溪常伴身侧,连她出嫁,女皇都考量再三,为了让小溪留在皇宫,毫不忌惮楚浩的实力,把小溪嫁给李成器,那可能是日后太子妃和皇后的位置。
就算她心怀天下,为大唐谋划,可女皇毕竟年过古稀,怕经不住这接连的变故。
“丰秋,你随我来。”安慰女皇歇下,太平公主把丰秋叫出来。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
“沈南璆侍奉陛下还算尽心?”
丰秋撇了撇嘴说:“不瞒公主,沈南璆唯唯诺诺,缩头缩尾,每次来大殿都吓个半死,哪个大臣多言半句,他就称病躲起来。“
太平公主叹口气:“我知道了。”
“殿下有所不知,丰秋不识字,除了伺候陛下起居,连话都难能跟陛下对上一句半句。陛下才华横溢,怎奈国事之余,实在清冷。熙公主这一走,陛下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我会想办法的。”
“熙公主是陛下的心头肉,陛下一时平静,等回过劲儿来,还不知道怎么样,公主要帮陛下度过此关啊。”
“好。去把上官婉儿叫来。”
***
春天道路易行,虽然不见追兵,楚浩仍然不敢放慢速度,几年没有长途奔走,骑马太久,浑身像是散了架,何况小溪和茵儿。所以赶到运河边,他决定换乘快船。
楚浩明白,小溪之所以跟着他,是想了解她的生母,问清楚她的身世。
身世好说,若小溪问起为什么以她为人质养在皇宫,该怎么解释,说是为了用她换一家人的平安,说是用她换取他的梦想吗?
茵儿不明白个中原委,楚浩要先跟茵儿说清楚,让她做个助力。
“病人家究竟在什么地方,怎么还没到?郡公认识病人,他得的什么病?”
茵儿经事少,楚浩没有告诉她,避免关所询问。
“没有病人,咱们要逃出洛阳城,短时间回不去了。”
“逃,为什么逃?是将军出事了吗?”
“不,二哥在营州养伤,已无大碍。”
“将军受伤了,我们现在是去营州?”
“是去营州。二哥不过是旧伤复发,不必担心。“看来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楚浩想放弃。
本来船速快的让茵儿头晕,此刻她倒嫌慢了:“将军长年征战,伤痕累累,莫不是……?定是将军出事了,对吗?”
“相信我,二哥没事,仅仅是旧伤复发,我托前瞻将军把二哥从突厥前线接到营州休养。”
“那我们逃跑是……?”
“我为了逃出洛阳、逃出朝廷的禁锢筹划多年。今日虽然仓促,但是时机不容错过。”
“高宗大帝时,郡公被软禁长安,我曾见过那阵仗。在洛阳,郡公府外并没有官兵把守,身后亦没有官兵跟随,何须如此?”
“小溪被女皇扣押,自然不需要官兵把守。”
除了医药,茵儿的思维处理别的事情都不在行:“郡公把弟弟和儿子们留在琼州,是为了……?”
“是的,前年李将军和玛瑞娜在幽州团聚,今年二哥也到了营州,家人只有我们三个还在洛阳。”
“熙公主可是女皇的掌上明珠,女皇怎么可能任郡公把小溪带走?”
“小溪生日宴,明佳公主把一切都说破了,告诉小溪的生母是靺鞨公主。”
“郡公隐瞒多年,明佳公主怎么知道的?”信息量太大,茵儿需要重新认识这次出行,不,出逃。
“当年把小溪从靺鞨接回来,知道的人很多,不过是忌惮女皇,都不敢提而已。”
楚浩把原委告诉茵儿,茵儿却不肯帮楚浩:“如果是我,也不会原谅郡公,若让我出面,只会帮着小溪。“
“虽有迫不得已,我也不能原谅自己。事已至此,如何让小溪好受些,以免做出冲动之举。要不二嫂先跟她谈。”
“郡公欠小溪的,必须亲自跟孩子说明白。”
***
等换了只有一个船舱的划桨小船,楚浩和茵儿以为的时刻到了,但是小溪一定要楚浩下船,跟他单独谈。
楚浩穿上便装,在岸边找了一处僻静的地方坐下。
春寒料峭,小溪裹紧了身上的斗篷:“您英雄一世,这会儿怎么如此唯唯诺诺?“
小溪又用‘您‘称呼他,父女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
“我已经是大人了,莫要骗我,若有一句假话,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您。”小溪说得认真、痛苦。
“小溪,你怒气未消,我们过几日再谈。”楚浩强装镇定。
“逃避的时间还不够久?”小溪气道:“您既然说不出口,那就我问您答。”
“也好。”
“我母亲怎么死的?”
“你母亲……”在楚浩的心里,淳嘉诺熙还是那般明艳年轻,与‘母亲‘的形象不符。
他吞了口唾沫,艰难道:“唐灭高句丽之后,靺鞨被迫内迁营州。你母亲为靺鞨往返营州和故地,奔波操劳,积劳成疾……”
回忆过往,胃绞痛一阵儿强似一阵儿,楚浩快要绷不住了。
“那您呢,您不是靺鞨郡公吗?您为什么不照顾好母亲,让母亲辛劳?”
他都快忘了他和淳嘉诺熙之间的矛盾,岁月风蚀,那段时光被过滤了一样,虽然刺痛人心,剩下的只有真情。论职责和条件他都应该替淳嘉诺熙分忧,小溪问得他哑口无言。
“难不成您当时有相好的?”小溪逼问道。
“靺鞨是你母亲的家,靺鞨内迁之后,靺鞨故地才封给我,靺鞨的事我不便插手。“
“我可还有亲人在靺鞨?”
“是的。外祖、外婆在营州、舅舅皆在靺鞨。”
“为何不让我与亲人来往?那为何要隐瞒我的靺鞨血统?”
“因为……因为……小溪,你相信我,我都是为了你好……我……”
“为了我好?”小溪起身,轻蔑一笑:“生母死了,养母也死了,我给您解释的机会,是不想失去您,看来是我高估了您。”
“小溪!”楚浩也站起来,激动道:“你的弟弟们还在琼州。天下为人父母的,无人不想把儿女养在身边。今日既逃出洛阳,我们到琼州去与弟弟们团聚,从此一家人永不分离。”
“我跟女皇姥姥学过帝王心术,明察秋毫。您想搪塞过去,没那么容易。“
“你不恨女皇?“
“女皇并非我至亲,算计利用自有她的道理,我为什么恨她?“
突然爆出来的信息,几乎让小溪窒息,过往全部被否定,她就像头脚倒置,如何看待这世界都不会了。
“小溪,是我的错,我自顾自追寻自己的梦想,对夫人和孩子疏忽日久,我郑重给你道歉,我爱你的母亲、爱你!”
“我让您找理由,找理由让我相信,请让我相信。”眼泪让人混乱,小溪努力克制着,濒临崩溃边缘的克制让她愤怒。
“那时你刚出生,你的母亲就因身体虚弱早逝。是靺鞨耗空了她,我对靺鞨心怀芥蒂,把你从靺鞨带回来,不想再跟靺鞨有任何瓜葛。”
“那为何把我送给新祖父和新祖母?难道我小时候奇丑?”
“女皇赐婚,把她的亲侄女儿嫁给我,我怕小溪受限继母。你的新祖父母膝下无子,女儿远嫁,视你如己出,我认为做了最好的安排。”
“后来为何又把我要回去?”
“燕西公主生性纯良,愿意赡养新祖父母,愿意我们全家团聚。有新祖父母护佑,我才安心把你接回家。”
“那怎么忍心把我送进宫里做人质?”
“女皇让你二伯带你入宫,说是要你去玩儿,结果就扣下不放,为此你二伯一直过意不去,愧疚至今。二伯想去边疆立功,不喜欢宫闱争斗,却为了你供职禁卫军近十年,为你挑选武科师傅,暗中派人保护你。”
“您呢,您为什么不跟女皇争取,为什么不把我要回去?”
楚浩被问急了,怒道:“小溪,我自认为竭尽所能,为我的孩子做了最好的安排,你这个态度,我们没必要谈,何去何从随你去!”
“休想,您,必须带我去靺鞨,与那里的亲戚相认。”
“小溪,你是个大人了,我本来想冷静、耐心跟你谈,我女儿,几岁的娃娃,作为人质,在皇宫里数年,莫说是我,你的母亲、新祖父母都日夜牵挂,大家都不曾弃你于不顾,你休要颐指气使,像是谁都欠你的!”
楚浩心疼女儿,又说着气话,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事前想好了很多话,面对小溪都显得苍白。他气恼,用手扯开披风的带子,想脱下来冷静一下。
一瞬间,小溪被镇住了,是的,师傅的话没错,父母生你、养你,不欠你的,可她此刻的悲愤,让她和楚浩一样激动:“您不配提我的生母,不配提我的母亲,也不配提起新祖父母!“
此时,后方传来的马蹄声,从马蹄声的频率判断,速度应该很快。地处小城的郊区,又处在僻静之地,那一定是冲着他们来的。
父女二人僵持在那里,站在原地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