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占庭的戏剧,小溪看得上瘾,戏剧不过就那么几个故事,台词和曲调都记得一清二楚。
而这仅有的几个故事皆是都是悲剧,小姑娘情窦初开,被那一幕幕生死离别的爱情赚足了眼泪。
阿史那默啜有时候一整场都不往台上瞧一眼,坐在后面喝酒、看书,单纯就是为了陪小溪,任她藉由戏剧哭个痛快。
今日上演的是小溪最喜欢的剧目《伦瓦安桥》,情节曲折,曲调高昂,令人荡气回肠。
在阿史那默啜面前,小溪哭成什么样也不觉得尴尬。她带着面具,握着手帕,凭栏而坐。沉浸式欣赏,面具上的白色羽毛,随着她的情绪抖动着。
酒肆成了阿史那默啜最为安全的公办场所,这里大多是胡人进进出出,突厥人掺杂进去不会显眼,乔装穿戴之后,更是难寻踪迹。
秋天到了,暮色早早降临,宵禁也提前了半个时辰。
暮鼓声刚落,一众十几个蒙面人在酒肆的楼上埋伏好,戏剧刚刚开始,他们就紧张地把兵器握在手里。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阿耶怎么可能跑来听这种调调,消息是否有假?”
另外一个人答道:“当初大耶(阿史那骨笃禄)还没料到阿耶能藏在洛阳呢,一定在里面,等候号令吧。”
戏剧的高潮是一场婚礼,白色的场景,白色的花环,演员头戴白色帽纱,白色衣衫,纯净唯美,唱腔舒缓优美。
神父上台,新人即将宣誓,霎时间邪恶王后派来的追兵杀进教堂,震耳欲聋的大镲响起……
此时,十几人从屋顶的绸布上降落,在音乐的掩护下,窜跳到二楼的包厢内。
阿史那默啜看到黑影,立刻飞身护到小溪前面。刀光闪过,阿史那默啜的小臂鲜血滴落。
小溪站起身来,随手拿起桌上的酒壶朝朝来人的头上砸去。
十几个黑衣人连续冲进来,包厢内杀成一片。
阿史那鲁狄闻声冲了进来,拼死抵挡:“阿耶快走!”
兴致被毁坏,阿史那默啜受伤,小溪气炸了,接过阿史那金初扔过来的刀,杀红了眼。
舞台上的演出还在继续,同样喊杀惨叫,楼下仅有几位观众察觉不对,正在仰头观望。
“让开。”小溪大喊一声,回头叫阿史那默啜:“抓住了。”
两人跳出包厢,拽住绸布,落到一层,正要出大门,阿史那默啜拦住小溪:“大门口有埋伏,我们从酒窖出去。”
两人迅速朝酒肆后面跑去,小溪脱下外衣,塞给阿史那默啜,让他按住伤口。
阿史那默啜提早探好了酒窖的出口,从酒桶缝隙里爬了出去。来到一个明渠,登上一页小舟,划船逃离。
天还没有完全黑,月亮已经爬上树梢。借着月光,小溪摘下随身戴的香囊,解开口,倒到阿史那默啜的伤口上止血,然后拿起沾满血渍的外衣,找到一个干净袖子撕下来,帮他包扎。
“你确定不是在害死我。”阿史那默啜眉头紧锁。
“很疼,是吧?”小溪没有抬头,昏暗中,一脸认真。
阿史那默啜放下右手的船桨,盯着她:“蝴蝶,为什么不问我是谁?杀我的人是谁?”
小溪扬起脸:“对我来说都不重要。”
“什么才是重要的?”
“你呀。你可是我的好朋友。”
“朋友?”阿史那默啜把脸凑近她的,带着酒味和男人胡茬特有的味道:“小溪认为我是最好的朋友?”
小溪刚要躲闪,阿史那默啜拉住她:“回答我?”
“你……”
“我怎样?”
“凶。”
阿史那默啜松开手:“对不起,我,我只是……”
他很少如此支支吾吾,小溪都替他尴尬。
“我们接下来去哪儿?”小溪问。
“到幽林馆暂住一宿,明日再做打算。一会儿到了芙蓉桥,你下来,从大道上回宫。”
“先生受伤了,需要照顾,身边没有人怎么行,我等先生安全了再走。”
“按照大唐的律法风俗,跟我过夜,我是要娶你的。”
“大唐律法风俗何须你教,开泰先生莫要贫嘴。”
“回吧,我一个人没事。”
小溪两难,不过到底不敢在外面过夜,只好点头:“好。我回宫之后秘密派禁卫军来护你。”
“傻瓜,大唐的禁卫军知道我是谁,会直接把我送进大牢。”
“你果然是个危险人物?”
“我说了,我叫阿史那默啜。”
“名字里有什么意思?”
月光下,少女的牟子如春水班纯净,阿史那默啜也让自己变得清楚:“我是阿史那骨笃禄的弟弟。”
“阿史那骨笃禄是谁?”
阿史那默啜不禁笑出了声:“你所谓的姥爷,那位鄂国公薛怀义刚刚领兵二十万去突厥讨伐的就是阿史那骨笃禄。”
小溪顿一下说:“你们兄弟两人……今晚追杀你的……?”
“是我哥哥阿史那骨笃禄的人。”阿史那默啜重新划起浆:“我哥哥和阿史那元珍忙于西征、南下,我被哥哥派到北方对付毛人、奚族和契丹。”
“你叛变了?”
“算是吧。我有个未婚妻,三岁订亲,后来父汗带我去了西北草原。两年前,未婚妻阿史德晋谒带着她父汗留下的一半族人要与我完婚。”
“你成亲了?”小溪紧张到冒汗。
见小溪着急,阿史那默啜满意地笑了:“没有,未婚妻被哥哥抢走了,他怕我收并了阿史德温傅余部,成为不可控的力量。”
“阿史……先生的未婚妻漂亮吗?”
“这是重点?”
“不,不是。先生继续。”
“他抢了我的未婚妻,我就策反东部二十八支精兵,意欲自立。”
“被属下出卖了,所以你这个突厥王子只能逃亡?”
“是。蝴蝶,此次刺杀,留了活口,洛阳对我不再安全,今晚也许……”
“先生,我,我可以保护先生,我……”
不知不觉,芙蓉桥到了,阿史那默啜拦过小溪,在她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我的小蝴蝶,再见。”
“先生!”
“快走!”
芙蓉桥四周没有遮挡,小溪怕引来追杀,不得已下了船。
“先生保重!”
“我既已自明身份,蝴蝶回宫应即刻禀报太后。”
“先生……”
“我们相识数月,早已不是秘密,尽管你还小,可我的身份特殊,不能隐瞒。我连夜离开洛阳,不会有事的。”
泪水蓄满眼眶,小溪伸出双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姿势。
“我想做英雄,蝴蝶要给我机会。”
***
身上带着血迹,小溪一步三回头,泪水不止,步履蹒跚。
亥时一刻,大殿被夜明珠照的雪亮,太后传了歌舞解闷。
丰秋到太后旁边,耳语几句,太后便起身到后殿去了。
“小溪,怎么如此狼狈,血,小溪受伤了?”太后急忙走过去查看。
小溪后退一步,双膝跪下:“太后姥姥,小溪可能惹了大事,请太后姥姥责罚。”
“小溪没有受伤,就起来说话。”太后转身到后面的榻边坐下。
小溪把和阿史那默啜相识经过一五一十告诉了太后,最后讲了今晚发生的事。
“他临走时告诉小溪真实身份,让小溪禀报太后姥姥。”
“阿史那默啜逃亡姥姥早有耳闻,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藏在洛阳。小溪不明他的身份,何错之有?”
“王子他陪小溪套马、听戏、下棋、打牌,小溪……”
太后站起来,拉小溪坐到旁边:“几个月时间,他成了小溪的好朋友,所有小溪不舍,不忍他离开,对吗?”
“太后姥姥攻伐阿史那骨笃禄,阿史那骨笃禄是我大唐的敌人,那被敌人追杀的人,就是我大唐的朋友,对吗?”
“这样推理,也算是吧。”
“那太后姥姥能否帮助他?”
太后和丰秋对了一下眼神,说道:“小溪刚才不是说那个人已经逃出洛阳,那太后姥姥到哪里去寻他呢?”
小溪右手攥着左手的食指,使劲儿转动,甚是失望。
这自小就有的动作,太后当然明白,叹口气说:“小溪,明日是嗣雍王的生辰,小溪可备了寿礼?”
太后平时不会跟小溪提起嗣雍王,小溪有些吃惊,她努力平复心境说:“姥姥难得清闲,外面还有歌舞,别被小溪挡了雅兴。”
“好吧,小溪去洗漱换衣服,到大殿来,姥姥等你。”
小溪没有回应嗣雍王的茬,看来她理解了话的意思,太后像是看到少女时的自己。
此刻小溪像是只小兔子,耳朵整个耷拉下来,步子无奈而悲凉。
太后摇摇头:“小溪长大了?朕,朕怎么……”
“太后舍不得了?”
“朕这辈子得到的很多,失去的也很多。朕把小溪养在身边多年,她早就是朕的孩子了。”
“陛下不是打算把熙郡主赐给嗣雍王吗?嗣雍王就在宫中,郡主也不会离开。”
“不,朕改变主意了,嗣雍王配不上朕的小溪,把小溪关进笼子里,朕不忍心。”
“嗣雍王才是陛下的亲骨肉,看来太后是真心疼郡主啊。”
“婉儿,秘派泉献城搜寻阿史那默啜,请他到洛阳来见朕。”
上官婉儿一直紧随太后,安静得像是不存在,太后查阅书籍、奏折、下旨的时候,‘刷’到她,她从不会让太后失望,缜密、细致、快速。
丰秋吓了一跳,嘴都不听使唤了:“太后登基秘而不宣,大典就在这几天,只有丰秋知道陛下为何传歌舞……”
“放心,来得及,朕自有打算。”
***
近一两年,徐婕妤除了每日讲课,不再管樱花阁和小溪的其他事务。楚浩回洛阳后,小溪几乎天天逃跑出宫,但是不管多晚,徐婕妤都等着她,今日也不例外。
樱花阁灯火璀璨,小溪却觉得处处昏暗,进到屋里,见徐婕妤还在等,竟生出几分厌烦:“太后姥姥让我一会儿到春丽殿,您不必等了。”
“那我就等到郡主回来。”
“您……好,等,那就等吧。”
小溪洗漱完毕,再到春丽殿歌舞升平,返回之后,也并没有躺到床上睡觉的意思,倒也庆幸不眠之夜有徐婕妤作陪。她轻轻坐到徐婕妤对面,打开书卷。
“今日讲《韩非子》第二篇《存韩》”
夜晚寂静,讲书声郎朗,小溪认真听完才问道:“《韩非子》首篇《视秦王》,讲韩非子上书秦昭襄王主张灭韩,第二篇却写《存韩》,岂不自相矛盾?”
几个月来,小溪每日醉醺醺,书却没有白教,徐婕妤藏住满意的微笑,严肃道:“战国风云变幻,历时近三百年,学者择主而侍,论点因时因地而变。况且《韩非子》乃是后人辑集而成,很多人认为此篇是张仪所做。”
“徐娘娘这么认为?”徐婕妤能说出‘择主而侍’,小溪怕她是被气迷糊了。
“郡主呢?”徐婕妤当然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脸上依然严肃。
“我看是韩非子对着不同的君主说了不同的话,或是不同时段说了不同的话。”
“今日的课就到这儿,时候不早了,明日再见。”
“我读《韩非子》甚是上口,今日就再讲两篇吧。”
“冒进不可取,郡主休息吧。”
八月将末,月如弯钩,小溪昏昏沉沉在子时之后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