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旱,冬天极冷,听说关中百姓冻死、饿死不计其数,逃荒的走不到洛阳就没命了。”库狄萨允宝来看望燕西和孩子,聊到了灾情。
因为小儿子病重,燕西日夜守着孩子,两个月没出门,精神又有些跟不上:“烟雨,去请郡公来,就说裴夫人来访,请郡公到厅堂去一起吃茶。”
丫鬟巧儿正在研磨茶叶,答话说:“郡公一早到练功房打拳,吩咐过不让打扰。”
“不用请了,我是来看你和冬春的,坐坐就走。”库狄萨允宝客气道。
楚浩和库狄萨允宝是旧相识,库狄萨允宝和楚浩之间的交流比跟燕西多,尤其库狄萨允宝到太后身边做了御正之后,她和楚岳、楚浩的来往更加密切,也许真如库狄萨允宝说的不用客气。
闺中好友对你的相公比跟你更熟络,感觉确实很奇怪。不过库狄萨允宝不是楚浩喜欢的类型,燕西并是嫉妒他们之间的关系。
燕西既想到这儿,有些该说不该说的话也就不会再跟库狄萨允宝讲了。
她是想找个人说说话,可身边的朋友不管是谁,她都开不了口。
在她和耐尔洁之间,楚浩确实选择了她,善良的燕西做不到沾沾自喜,反倒转换成了负罪的角色。
耐尔洁救了楚浩的命,他们之间的真情,燕西抹杀不掉,也逃避不了。
楚浩比以往更体贴、更在乎她,可他的内心是什么样的感受,爱他如燕西,也一样能感受得到。
她想放手,可推开楚浩太显矫情,而且她和孩子们需要他。就算楚浩去找耐尔洁,楚浩承担负罪感,燕西也将再次陷入绝望无法自拔。
嫁给楚浩,不管是主动还是被动,燕西曾经很满足。楚浩身边不缺女人,哪一个都没能给燕西造成威胁,远在拜占庭(东罗马)的耐尔洁,却让她心烦意乱,焦躁不安。
她甚至想替楚浩说情,为楚浩解禁,让他去找耐尔洁团聚,就当他是出海去了,大唐是他的家,过两年他再回来。楚浩能两头兼顾,或许她会更好受些。
会吗?几百个孤枕难眠的日子,不经历的人根本无法理解。
“燕西。”库狄萨允宝见燕西目光呆滞,担心地劝她:“冬春天生体弱,滋补调养就好,你不要过分焦虑了。”
燕西的目光总也汇聚不到库狄萨允宝的脸上。
库狄萨允宝握住她的胳膊:“人们婚后没有几年好日子过,时间长了,要么分开,要么丧偶,要么冷淡,有几对还能如胶似漆呢。这也许就是人生吧,不到哪个阶段不会懂得哪个阶段的痛苦,快乐的时光总是一闪而过。”
“快乐的时候不享受快乐,总也不满足,还自寻烦恼。真正烦恼来了,快乐的时光却再也回不去了。”燕西叹道。
“人生太多不确定,我们要做更好的自己,楚浩的目的不就是对你好吗?他若是真的不回来,也就不值得你来爱,既然他回来了,就勇敢留住他。爱是私自的,不负他的热爱,才对大家都有利。”
“我并没有要求纯粹,但是负罪和牵扯折磨着的不止他一个。”
***
虢州人杨初成揭发李孝逸指使他募兵,铁证如山,太后下令:李孝逸平叛徐敬业有功,减免死罪,流放儋州。
楚岳很是疑虑,李孝逸曾经带过兵,极具号召力,为何不斩杀,而选择流放呢?
当他从楚浩那儿了解到儋州远在琼州(海南),即便李孝逸坐着押解的小船能闯过波涛汹涌的大海到了儋州,当地的气候和生存条件,李孝逸那样岁数的人也活不了。
“太后一定想用李孝逸牵出更多人,但李孝逸宁死不肯指认,太后只好把他长途流放,用以诱惑其他皇族上钩?”
楚浩看看楚岳,不管他们现在的谈话多么不合时宜,楚浩必须让楚岳学会保护自己:“狄大人调回洛阳,现任什么职位?”
“狄仁杰?河南巡抚。”
“二哥,李孝逸倒了,太后拿不到其他皇族的有力证据,就难以下手。如果我没有猜错,接下来,太后将用尽办法‘搅浑’情势,让皇族像受惊的鱼虾一样自己跳出来,好分批捞捕。二哥在宫中务必小心,不参与、不干涉任何事。”
“我担心的是你。你的生意遍布两京、全国,甚至周边国家,你知道的太多,不管是乱者、皇族都能跟你扯上关系,你是最危险的人物,所以太后扣押你、扣押小溪。”
“我很安全,因为我并不在乎你们所在乎的。”
“我们,太后的‘我们’”
“是。太后的你们。”
“浩,其实我常常狐疑,‘我们’究竟对不对?查皇族的时候,我以为皇族敌对的是太后和皇上。自从明白皇上也是皇族一党,我就不知道我在作什么了。”
“皇上姓李,就是皇族,但他是太后的亲儿子,太后是他的母亲,无论到什么时候他们都是一体的。”
“那……”
“进一万步说,皇族即便把皇权从太后手里夺过来,皇族和大臣也不会交给皇上,他们一定迎接庐陵王回京,把庐陵王扶上皇位。”
楚浩的思路让楚岳不能相信:“皇上已经是皇上……”
“皇族和判者冒着生死夺来皇位为的是什么?拱手让给皇上吗?皇上若是个简单人物,怎么能够装作闲适,在宫中生儿育女,在太后眼皮子底下操控皇族?”
“皇族会找一个无能的皇帝上台,庐陵王是最合适的人选,论辈分、论排行,他是皇上的哥哥,论资历他也当过皇帝。这就像是西汉周勃等灭了诸吕,把背景最弱的代王刘恒迎进京做皇帝一样。”
“对。那是二哥想看到的结果吗?”
“庐陵王的品行不值得我辈付出。”楚岳咬一下嘴唇说:“所以我势必消灭皇族?”
“换一个角度说,皇族群龙无首,一没有兵权,二没有实力,三没有经验,全部加起来都不及徐敬业一个,何况是跟太后斗。”
“太后和皇上是一体的,保护太后就是保护皇上。”
“二哥大可消除狐疑,站对位置。”
“这将是一场血雨腥风的政治斗争,你我都无法脱身。”
“任何一次皇权更替都不会平静,希望这次震动只是暂时的。”
***
今年的元日,宫里多了很多武姓的女眷,她们有的被封了县主、有的封了郡君,见到李姓的公主们都需要行屈膝礼,当然见到小溪也需要。
平常千金公主来,总要给小溪带件小礼物,今天,千金公主忙着晚上的晚宴,连招呼都没打就进到芬芳殿找薛怀义去了。
太后不光让薛怀义公开露面,还让他在工部任职,负责建造寺庙、祖堂等工程。
千金公主当年把薛怀义送到太后身边,盼的就是这一天,工部的一切外部事宜都由千金公主联系。
太后不惜花费,千金公主和薛怀义捞得盆满钵满。
纵观全国的商人,有资格供应宫中工程的没有几位。
小溪住在宫中,千金公主接近她,自然就跟燕西和楚浩搭上关系,认识了楚浩,原材料的问题就解决了。
千金公主和薛怀义不是缺少供应商人,他们看重的是供应商人能否不露痕迹地帮他们捞钱。
楚浩开设的兑柜为他们提供了全套的便宜服务。他们手不沾一枚铜钱,就已经富得流油。那些不曾开化的大臣根本搞不懂怎么回事儿,也就无从提意见。
芬芳殿的晚宴是专门为女眷们准备的,薛怀义不在场,太后就把小溪带上。
小溪有着高挑的身材,绝世的容貌,太后自豪地把她介绍给来宾,告诉来宾这是燕西的女儿。
燕西是太后的侄女儿,所有人人都夸赞武家出美女,把太后和太平公主一并捧上第一美人的行列,太后听了高兴,手里的酒杯不停递给宫女添酒。
太平公主来迟了,皇后和皇妃亲自起身把她迎进来入席。太后看到了,把酒杯放到托盘中,拉着小溪走上高位。
徐昭容离得远远的,眼睛却始终不离开小溪和太后,当她看到太后表情微妙变化,立刻站起来,走到太后面前。
“禀太后,熙郡主咽炎没好利索,妾身带郡主去服药。”
“好,吃完药带郡主回去早点儿休息。顺便去把月儿叫来。”
徐昭容猜对了,太后果然要找太平公主问话。
小溪被徐昭容带着离开宴会,来到东间服药。就在她服完药穿好外衣要走时,门口来了两个武姓的女眷。
“看到了吗?”
“那么明显怎么能看不到。”
“母女两个才说了几句话,就翻脸了。”
“公主就这么走了,让太后好没面子。”
“她们声音小,估计底下很多人都没注意。”
“我看太后对自己的女儿还没有对那个熙郡主用心。”
“燕西郡主有女儿吗?”
徐昭容给小溪戴好了帽子,听到这句话,她一步跨过去把门打开了。
那两位女眷大约头一次到宫里参加晚宴,以为是在隐蔽处,却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个房间,当她们看到熙郡主、徐昭容还有几位宫女从里面出来,吓得捂住脸朝着大殿跑去。
小溪忍着出了大殿才问:“母亲不来看我,人家都以为我不是母亲的女儿呢。”
徐昭容眼睛看着前方:“郡主刚吃完药,别张嘴,容易喝凉风。”
‘疯子’风波过去之后,小溪再也没有去过西上阳宫,后宫看似一切都平静,其实小溪能清楚地感觉到那种残酷还在延续。
她彻底吓怕了,对练武更加用心,像是从中寻找自卫的武器。
小溪回去可以睡个好觉,今天彻夜无眠的是太平公主。
有关敏感的问题,她从来没有跟驸马薛绍谈过,确切地说她试图谈过,薛绍要么敷衍,要么搪塞,要么黑脸,反正总被他绕过去。
很多人提醒过太平公主,可她始终装聋作哑。
太后轻易不开口,开口一定是掌握了实据。
薛绍白天在朝贺大会上喝了酒,这会儿睡在西正间。公主走进去,让小厮把他叫醒。
薛绍朦朦胧胧睁开眼睛,见太平公主端坐在面前,神色肃穆,他勉强打起精神坐起来。
“你们都下去吧。”公主等侍女和小厮出去,关上门,说道:“母后让我敕告驸马,若驸马不悬崖勒马,跌下去,没有人能救你。”
薛绍也正色道:“绍乃是当朝嫡公主的驸马,父亲出身关中名门,母亲是太宗和长孙皇后的亲女儿,绍竟然认街头卖假药的冯小宝做季父,真是辱没双亲、祖宗啊!”
太平公主的底气一下散了:“驸马为人正派,定然得罪薛怀义,我刚在宫中驳了母后,想来咱们从今更加艰难了。”
薛绍的酒彻底醒了,原来公主以为的只是他对薛怀义不敬.
他顺势说:“给冯小宝冠了祖姓,绍还能如何艰难。绍是为皇上不平,皇上在宫中总与那冯小宝遭遇,母后一样让皇上认冯小宝季父!皇上可是公主的亲哥哥,绍的亲表哥,真正的一国之君啊。”
薛绍的悲愤让太平公主觉得正气凛然,她不会因为冯小宝向太后低头的,她爱她的驸马,她要用他的爱支持他。
“驸马就当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孩子,请不要跟薛怀义撕破脸。驸马眼见贤的下场,听说贤的儿子在宫中常遭鞭打。靺鞨郡公被软禁,燕西的孩子被扣在宫里。前车之鉴还少吗?”太平公主说着说着哭了。
薛绍抱住公主,哄道:“母后绝情,绍何尝不想为公主避嫌,可那武家人捧着、太后纵着,冯小宝一天比一天张狂,绍实在难以忍气吞声。”
“今后咱们少往宫里走动,躲着他。”
薛绍一边安慰公主,让公主放松警惕,一边套她的话,了解公主在宫中掌握了什么情况。
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太后,这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众叛亲离,论能力和实力,她都毫不畏惧。可论亲情,她的心即便是块石头,也让丈夫和儿孙煎熬成了灰。
“来人,宣狄仁杰到观风殿议事。”
丰秋没有解衣裳,在外间等着,太后和公主说话时她就站在旁边,侍奉太后这么多年,她深知太后脾性,随时准备传唤。
“二更都过了,太后不如就在芬芳殿见大臣吧。”
“不,多备些衣服,去观风殿。”
元日的上阳宫灯火通明,冷冽的风却呼啸着掠过步辇,吹得太后的头脑格外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