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去年绥州部落稽白铁余弄个佛像埋进草丛,糊弄一帮无知之徒胡乱起势不同,李敬业是一代英豪李绩的亲孙子,从李绩那里承袭英国公,一直在地方任刺史,由他带头的这次反叛,有预谋有组织。
团队中有才子写檄文,有谋主用计开了府库、武装囚徒,还有一些地方响应,很快集结十几万军队。
朝廷派大军去镇压李敬业,长安的消息才散开。
宫内、城内都炸了锅一样。
如此背景下,不单李婉儿受牵累,盖洛先生一家全都进了牢房。
李前瞻手上没有兵权,不然他也逃不了。
虽然燕国公李谨行临死前上奏朝廷不让子孙承袭爵位,太后还是念及李谨行和李前瞻的功劳,批复待燕国夫人归天后,由李前瞻和玛瑞娜承袭燕国公和燕国夫人爵位。
杭州起义,太后在长安更加安全,但她为了鼓舞士气、更快捷地指挥作战,决定从长安动身去往洛阳。
李前瞻骑快马追赶太后的仪仗,想用未来的爵位为玛瑞娜换取自由。
玛瑞娜入狱,和李前瞻一样着急的还有天平公主,玛瑞娜是她的精神支柱,玛瑞娜平安,她就平安。
太平公主和李前瞻还没见到玛瑞娜,楚岳找军中故友朗将姜嗣宗托了关系,得到探监的机会。
由于是反叛的罪名,玛瑞娜和家人直接在大理寺受审。如果罪名定了,转移到其他地方的牢房,再见恐怕就没那么容易。
大理寺的牢房没有楚岳想想的大,只能容纳几十人,建在一个仓库旁边。
姜嗣宗已经帮楚岳打点好监丁,监丁带他来到西厢的南牢房。
很久不见,西托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他平时头发梳的一丝不乱,画着精致的妆,戴着香囊。在牢房里,别说洗漱化妆了,连衣衫都难整齐,当他看到楚岳,捂着脸躲到墙角。
盖洛先生见来的是楚岳而非李前瞻,愣了一下:“孩子,这个时候到这个地方来干嘛?我们受牵连还不够吗。”
盖洛先生责备他说,以往的那种欢快荡然无存。
“阿杷。”楚岳动情地叫他。
盖洛先生的眼泪一下流出来了:“不用太担心,没有动刑,没有审问,都好。”
“监丁虽打点了,只是难保不受些苦。”
“亏着你打点,监丁给我们每人都发了被褥。”
“赛穆勒在朔州边境打仗,还没有回来,我派人到军中打听,有消息再报给您。”
“孩子,你也要当心啊。”
“我没关系。您多保重,我到女牢那边看看。”
“岳。”楚岳刚转过身,盖洛先生叫住他:“别怪娜蒂,她当年是真心爱你,即便所有人都告诉她你死了,她依然带着亚瑟,发疯一样找了你三年,玛瑞娜走这一步也是不得已。”
楚岳的喉咙哽住了,他努力点点头:“命运弄人,是我没有那个福气。”
女牢那边不让男士进,监丁把楚岳领到一个简易的会客厅,让他坐在木长条凳上等。
楚岳带了燕西准备的棉衣,放在木头桌子上。
监丁把玛瑞娜她们提到了会客厅,李婉儿冲在最前面。
她见到楚岳,很是失望:“楚家哥哥,叫楚浩来吧,他一定有办法把我们弄出去。”
她用那双漂亮的眼睛,热切地看着楚岳。
玛瑞娜和盖洛夫人也没有想到会是楚岳。玛瑞娜缓下脚步,盖洛夫人走过来。
“姆妈,你们受苦了。”楚岳叫道。
盖洛夫人擦擦眼泪说:“孩子,这个时候,你还肯叫我一声‘姆妈’。”
“小时候您就是我的长辈,现在是亚瑟的外婆,应该的。”
玛瑞娜的头发一天不梳就乱蓬蓬的,她虽然做脂粉行业,自己却很少涂抹,凌乱头发衬托下的脸显得更加光润有质感,乌黑的大眼睛试探流盼,轻启朱唇,不知如何开口。
楚岳冲她笑笑:“太后起驾去往洛阳,李将军赶去面圣求情,你们不要着急,估计三五日便可回来。”
“谢谢!”玛瑞娜真诚道。
“这是燕西为你们准备的棉衣,你也知道,楚浩走海路西去大秦,现在也就太平公主能指望上了,她也在求太后的恩准。”
“危险的是婉儿。”
“太后也许会拿她做个谈判或交换的筹码,应该不会有性命之忧。”
“好,那就好。公主怀着孕,让公主别着急。”
“我明白。你们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告诉我,我让人给送来。目前能帮上的也就这些。”
李婉儿迫不及待地说:“我要换新棉被,牢房的被子太脏太臭,一会儿都不想上身。”
楚岳冷道:“这里是牢房,有棉被盖着已属不易,外面不许送棉被进来。”
“那炭火呢,今年的雪下的出奇早,给弄个炭盆总行吧?”
“牢房禁止见明火。”
李婉儿一跺脚:“水,能不能多送些水洗脸。”
她倒是想得开,担心的不是生死,而是矫情。
盖洛夫人被她压制着,不敢多说话。
玛瑞娜催促楚岳说:“回吧,这里不宜久留。告诉亚瑟我很好。”
“知道了,他在宝儿那边住的惯,你放心。”
楚岳一直叫库狄萨允宝小婶,他故意说了宝儿。
尽管玛瑞娜努力掩饰已经领会意思的表情,可她的眼神里依然看不到任何痛苦、不舍或任何激烈的情绪。
楚岳有些失落,甚至有些失望,他其实并不这样称呼库狄萨允宝:“明天,我也要到洛阳伴驾,最近来不了了,你们注意身体。”
***
洛阳似乎比长安冷,文思殿高大空旷,感觉多少炭火都烧不热。
楚岳被太后叫来在身边候着,前面一拨一拨的大臣奏事,交递折子。他奇怪太后怎么不觉得冷,那多人,她怎么都认识,了解他们所奏何事、如何解决、妥与不妥。
日近中午,裴炎到了,他穿着套鞋,迈着外八字步,在大殿中间,不是朝着太后,而是朝着龙椅跪下。
太后的桌案支在龙椅的左后方,裴炎一定是找准位置才跪下的,面部刚好躲过太后的视线。
太后抬眼看了一下角度,脸上很不悦,回头看了看楚岳,站起身,走到龙椅前面,坐上去问:“这是裴大人的意愿?”
裴炎抬头,看到此景,争道:“请太后自重。”
“主持天下事的是朕,这龙椅朕如何坐不得?”
“太后三思,太后乃是……”
……
“反军打着已故皇子贤的名义,可见其中掺杂了皇族的支持……”
太后和裴炎不停争论,楚岳坐在后面出神儿。
他的右手边、龙椅的后面,上官婉儿和史臣在记录着什么,前面站着几名大臣。楚岳望着太后的背影,她头冠后面珠串波动流晃,使得动作显得非常有力。
等裴炎走了,其他的大臣也陆续告退,大殿里只剩下几名太监和宫女、上官婉儿和楚岳。一个岁数稍大的宫女主动端来一碗茶。
太后喝了一口,问:“楚将军可同意朕坐在这儿上朝?”
在和皇族、大臣的对抗中,太后像个叛逆的孩子,越受抑制越张扬。
她手指龙椅,问的直接。
楚岳慌忙跪下说:“龙椅乃天子之座,末将万死不敢言‘同意’与‘否’,请太后收回刚才的话。”
“哈哈哈……”太后大笑,把茶碗放回托盘:“你不必咬文嚼字,大臣们皆在议论,与朕争执,将军为何不能?”
“末将不敢。”
“那朕再问你,裴炎认为不可,将军可同意他?”
“朝廷北忧突厥,内忧反叛,待和平时期议论此事不迟。”
“哼,他们想让朕为国家卖力,却不让朕坐在当中决断。那裴炎,见朕坐在龙椅上,竟敢犯颜直谏;一说到平反,就推三阻四,避之不及。这些人表面看着热忱为国,其实早已经选择了离叛。”
“裴炎位极人臣,坚持己见而已,请个假,躲到家中,算是做托孤大臣的摆明态度。”楚岳利用太后的叛逆,替裴炎说话。
当年裴炎出主意,天皇派楚浩去突厥送死,楚岳和太后的立场一样,都希望置裴炎于死地。
“态度,摆明态度。裴炎若想让李家人、朕的儿子做这个位子,早先就不会查判朕的贤儿。”
裴炎早先纠察李贤是为了在天皇面前立功,这点儿天后一定比楚岳明了。
“天皇病危,他建议天皇废后;天皇驾崩,他作为顾命大臣助朕上位;利用朕的手,把朕的儿子庐陵王赶下皇位,换了小子儿;如今他又让朕把大权还给皇帝,难道他真的以为朕的小儿子比其他的儿子更适合皇位吗?”
楚岳搞不明白,太后为什么给他念叨裴炎。太后信任他,还是要重用他,好事还是坏事。太后或许是为了边念叨、边想办法、边下定决心。
太后站起来,扶着把手上的龙头:“裴炎受大帝顾托,大权在握,若无意图,何故请朕归政与皇帝?”
这是楚岳最想回避的事情:“皇上虽然像裴炎所说,长大成人,但是无心政事,太后何不请皇上让政给太后,岂不堵上了大臣和皇族的嘴。”
他小心措辞,生怕惹火上身。玛瑞娜还没有救出来,自己再陷进去就麻烦了。
“是个好主意,不过成效不大,小试尚可,解决不了根本。”
不管出于何种目的或想法,裴炎帮太后走到了中心权力的位置。
太后的目的达到,和裴炎的旧账、新账开始一并清算。
太后为了制造舆论,谋求执政,从各个方面抬高武家的地位,放任武家人刻意安排的祥瑞。
裴炎并非仍保持天真,以为是太后的功臣,说话办事毫不避讳,而是他已经看到太后不会饶了他。
他就像被逼到墙角的老鼠,要么拼死反抗,要么束手就擒,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