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浩走的时候,大约算过回来的日期。日子快到了,耐尔洁每天骑马到几十里外的路口迎接。大雪封路,连常走那条路的粟特人都说他们是冬天最后一拨往东来的队伍了,大唐使团的影子还没有出现。
冬日最冷地时候过了,元日过了,上元节过了,山坡上的冰丽花都开了,连老巫都有些焦急了,楚浩依然没有出现在路口。
正月末的一天,耐尔洁刚刚睡下,听见外面有声响,她问侍女:“汗父回来了?”
站在大帐中间的楚浩简直不敢相信耐尔洁隔着帐幔能看到他。
他到达阿尔泰山南,让人在木寨边缘临时搭建帐篷,供使团休息,自己悄悄进来,洗漱一番,换了衣服才进来,难道被耐尔洁发现了?
两个侍女抿嘴笑着出去了,她们的女汗都快把阿尔泰山望穿了,每天念叨的就是这句话,不像楚浩想的那么惊奇。
楚浩撩开床帐,见耐尔洁抱着膝盖坐着,别着头不理他。他从背后整个把她抱起来,放到腿上。
“不想我?”
“不想!”
“那是谁每天到葛苏路口等丈夫啊?”
耐尔洁挥拳捶他的胳膊:“说好的,冬天就能回来,你迟到,晚了一个多月。”
***
迎接楚浩的还有大量的信件,海东青从辽东带来的信件最多。阿什那骨笃禄和阿什德元珍联合契丹人和溪族,不只是对营州造成威胁,对靺鞨更是拉拢胁迫。
靺鞨故地归安东都护府所辖,安东都护府如今退到蓬莱附近,与靺鞨故地隔着大海、高山,鞭长莫及。王建固守着北部靺鞨故地,随时监取营州的情况,以防营州靺鞨的两部投靠突厥,趁乱起义,尤其是白山部的乞比斯羽,早有倒戈的迹象。
或者粟末部首领乞乞仲象联合突厥,大祚荣在靺鞨故地响应,辽东将再次进入混战时代。楚浩想能给乞乞仲象写一封信,不知如何措辞。
淳嘉诺熙刚去世的时候,乞乞仲象给楚浩赔礼道歉,时间长了,楚浩新娶,缩减了对营州的接济,加上这几年没有任何联系,甚至互相抱怨。靺鞨问题处理起来非常棘手。
耐尔洁帮楚浩处理脸上和手上的冻伤,他的脸本来就黑,被晒红,又变黑,长时间在雪地的、强光的反射下,又起了一层皮,使他看起来像是西北的野蛮人。
楚浩和耐尔洁成亲是呈报过天皇的,天皇驾崩后,朝廷送来国丧文书,耐尔洁不知道怎么怎么办,酋长们争论不下,所以一直搁置到现在。
不派使者去吊丧,大唐有理由来攻打,再者楚浩回大唐怎么交代?派使者去,突厥反唐的情绪高涨,耐尔洁部在突厥中就成了众矢之的。
“当然要派使者去,因为大唐送国丧在前,派使者去,并不表明任何政治合作。喜事报,丧事到,这是大唐的传统。”楚浩只找来多格期、盾里和佳业率三位酋长,承担责任地拿了主意。
他不出面主持耐尔洁部的政事,此事事关大唐,他参与意见也无可厚非。部族受到他的恩惠,平安度过两个冬天,并按照他的兼并方式,不断壮大着。尽管三个酋长对他的身份持疑,还是很尊重他的意见。
既然把人叫来了,楚浩又拿出一个提议:“我从东罗马回来的路上经过科萨(哈萨克斯坦)地区,那里地域广袤,地势平坦,草场肥沃,两个部族在二十多年前因为不断遭到蛮族进攻西迁与西部的部族合并。阿尔泰山南草原有限,与大唐争夺地盘不明智。如果咱们部族有酋长愿意带所部西迁,占领无人之地,作为整个部族的后盾,我愿意在财力上支持他,赠送牛羊和帐篷。”
这确实是部族的内政,那楚浩出钱,他们的内政让不让楚浩参与呢?三个酋长互相看了看对方。
多格期年轻气盛,想拿到机会:“我愿意去占领新的草场,我想白门酋长也愿意去开拓新的疆域,我们两个部先去探探底细。”
部族发展太快,现有草场已经饱和,西南是大唐地域,全是大面积的隔壁和沙漠;东北方向,阿什那骨笃禄所部虎视眈眈。科萨路途虽远,对习惯迁徙的突厥人不是什么大问题。
楚浩很高兴,立刻拿出黄金百两奖励多格期。因为酋长们采不采纳楚浩的意见是一方面,他们没有反对楚浩对账务的干涉,允许他表达意见,已经表明对楚浩的接纳。
使团里好多得了青光眼,楚浩安排在阿尔泰山南休整一段时间,再启程去长安,好跟耐尔洁多团聚些日子。
天皇的去世对楚浩来说并不是一个喜讯,关于天后和天皇的对立,他不比从政的大臣知道的少。作为天皇的一边的‘金库’,天后对他的警惕比天皇更甚,她曾经软禁楚浩,把亲侄女燕西嫁给他。对楚浩,天后要么拉他入伙,加入她的阵营,要么杀了他,不会有灰色地带。
是的,楚浩一直认为天皇驾崩后,天后不会隐退,安心做个太后。太子有多大能力,她比任何人都了解。她不单单对权力有欲望,她还有自己的梦想和计划,她认为大唐的掌舵人,没有人做得比她更合适。就像楚浩一样,心怀热忱朝着目标发去的时候,商队和船队怎么能让他人接管。
***
老巫收到王妃的信,激动地手打哆嗦,但是她却反对楚浩告诉耐尔洁真相,更不同意楚浩带耐尔洁去东罗马见王妃。
“王妃一定是想让洁丽(耐尔洁的昵称)去管理产业,今后有个继承人。耐尔洁的爷爷、父母都死于非命,帝国皇家最危险,哪怕王妃拥有整个爱琴海,也不如洁丽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王妃是我的主人,但是她自私的想法会害死洁丽的。”
楚浩看到的帝国皇帝和实际中的又多不一样啊,据东罗马使者说,君士坦丁四世不断召集教会会议,削掉两个弟弟的鼻子,取消他们与皇帝共治的权力。楚浩不得不说,他认同老巫的说法。
“我认为洁丽有知情权,应该让她知道她的亲生父母是谁,还有亲人活在世上,至于去不去东罗马看望王妃,也应该由她来拿主意,我们只能提出我们的意见和建议。”楚浩坚持道。
老巫无可奈何地摇摇头:“汗父是洁丽的丈夫,讲不讲是汗父的权力。”
夜晚的灯光下,耐尔洁在抚摸着东罗马产的丝绸,那样怡然惬意,这个时候告诉她你不是父母亲生的,也太煞风景了。
“纹路和光泽跟大唐的丝绸完全不同。世界多奇妙,同样的物质,不同地域的人,思维大相径庭。”耐尔洁并没有想引起楚浩的主意,自己跟自己絮叨一句。
楚浩听到了,只是没有时间回应她。他要在出发之前,帮耐尔洁把部族的账目查看一遍。李林派来的账务和突厥人的大乌(管理财务的官员)合作的并不顺利,账目突厥人看不懂,楚浩理清楚也很费力。
耐尔洁困了,背靠背挨着楚浩坐下,拿着君士坦丁四世送楚浩的锤子玩,锤子重量不到十斤,银色基质上鎏着流畅的金色锦簇花纹:“好漂亮的杀人武器。”
“你确定不跟我一起去长安?”
“拜见燕西姐姐是必要的礼节,但是你不觉得太尴尬吗?”
“总不能一辈子不见吧?”
“我已经写过信给姐姐了。”
“写信?什么时候?”
“我们成亲之前。”耐尔洁轻松答道。
楚浩转过身,把她“提”到面前:“当时一切还没有成定局,而且我还没有告诉燕西之前,你居然背着我,跟我的妻子通信?”
“没有成定局?你有可能不娶我?”
“你不是老可汗亲生的,亲生父母死了,还有个亲奶奶在东罗马!”
“你是赌气这么说的,对吗?我写信只是征得燕西姐姐的同意。”
“不是赌气。燕西若不同意,你就不嫁给我了?”
他们两个把两件事放在一起吵架,楚浩是在生气,之前他还想着用什么委婉的方式讲出来,没想到生气的时候冲口而出。
耐尔洁站起来,躲到角落里,啜泣着。楚浩没有去劝她,小孩子太任性,得受点儿委屈,他自己的方法也不可取,但是他不打算哄她。
夜深了,耐尔洁爬到楚浩跟前,把他手里的账目拿开,搂着他的脖子说:“我的亲奶奶还活着?”
楚浩把她柔软的头发挽到脑后,亲了亲她的额头:“是的。单独住在东罗马的一个小岛上。你要去找她吗?”
“不。”
楚浩皱眉看着她。
“我不喜欢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