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岳这几年像是摸黑前行,从生活圈子中消失太久。如果人生是一棵树的话,那楚岳这棵树的主枝已经坏死,滋生出很多枝杈,不知道向哪边发展,而四周参天大树林立,如何找到空隙,争夺阳光和空气呢。
他发现一个人的记忆缺失远比纷繁复杂的重叠要好的多,感情上,他完全错过玛瑞娜和亚瑟;事业上,他服务过先太子弘已死、太子贤被废,还好他能在相王府当差,这是他人生“侧枝”上开出的最有希望的花朵。
现任太子显游猎无度,尽管皇家尽力掩饰、美化,仍然包不住他的放荡不羁。很多皇族大臣又拿废太子贤做文章,也有暗中支持相王李旦的。
一月太子妃韦吉尔生下皇孙李重照,二月天皇就提出立李重照为皇太孙。天皇天后此举就想明白告诉天下,太子显的位置稳固,让有二心的人打消再次换太子的念头,二来也是对太子显的激励和警醒。
“皇太孙”,楚岳听都没有听过这个名称,希望就被它浇灭。
相王大多住在皇宫,陪在天皇天后左右,楚岳也顺便借位处在皇权中心,但是相王府詹事一职没有任何前途可言。武科出生的楚岳,立战功才是他向上的阶梯。
师傅刘仁轨老了,被天皇留在身边重用,不会再有统兵的机会。吐蕃、突厥作乱,裴行俭正是军方的中流砥柱,楚岳找他引荐,希望再次返回战场。
关中的早春漫山遍野的枯黄里夹杂着一些新绿,楚岳到昆士牧场的次数超过了以往所有,因为裴行俭病了,他需要到这个交际场寻找新的机会。
楚浩一个春天都忙着往外跑,楚岳作为哥哥,自然为牧场操心,他让小厮把每一个园子里的枯草枯叶都去除干净,刚刚冒出来的新绿,失去遮挡保暖,顶尖变黄,远远看,有一种病态。
以杨卫州的身份,即便在长安被抓,也会被派到下一级的衙门,不会在长安县和万年县的衙门监狱。
薛绍说不放过任何可能,反正没有任何线索,那就随他去吧。也就是他的驸马身份,两个大唐最牛的衙门才让他钻空子。他不知道楚浩找什么人,楚浩也不知道他找什么人,反正只要进到监狱里,两人挨个牢房认人。
不管他们是什么身份,如此查访监狱,早晚会被人告发,楚浩可不能跟驸马比,他暗中找到裴行俭,要了一个真叛贼的画像,拿了裴行俭的手令,以防万一。
长安城中只有长安、万年两县,都找过了,楚浩仍然没有找到杨卫州,薛绍有没有找到,楚浩不清楚。薛绍又陪他到长安附近的监狱去,像是他也没有找到吧。
薛绍先进去搞定一切,再把等在外面的楚浩叫进监狱去认人。两人一个是武后的女婿,一个是武后的侄女婿,没有皇命,在京城附近翻看监狱,一旦被发现,一定是重罪。楚浩是为了杨卫州,当朝驸马薛绍找重要的人呢?
昆士牧场上的变化楚浩不是没看到,听说是楚岳的意思,就没再管。李林一边给楚浩报账,一边问杨卫州的事儿,当李林叹口气说:“州这些年单着,心里就只有一个人。”
楚浩拍了一下脑门:“我怎么把玛瑞娜这茬忘了,快,飞鸽,给玛瑞娜送信儿去。“
玛瑞娜之所以能洒脱地说走就走,就是因为有杨卫州和萧俊帮她打理生意。楚浩查过自家的帐,没有任何纰漏,一定是玛瑞娜那边出了什么事儿。
玛瑞娜那边很快给了回复,说天皇天后在东都洛阳的时候,曾经让杨卫州在长安接济过废太子贤。
楚浩找到了重点,不再跟薛绍去搜索,而是找到关押与废太子贤有关人等的吃赤县监狱。
监狱的气味和声音都让人不舒服,虱子跳蚤老鼠随处可见,外面的粮食天价难买,牢饭供应不上,一个个犯人都饿的贴墙靠着。闻到粥味道,匍匐着到栅栏前面,伸出肮脏不堪的手,举着一个破碗,嗷叫着。
一个蓬头垢面的人见到楚浩,原本盘腿坐在稻草上,立刻站起来,旁边的两个人都冲到栅栏前,那人却留在原地,冲楚浩摇了摇头。
楚浩只看动作就知道那就是杨卫州,虽然瘦了,虽然脸上涂着黑炭,精神依然不减。他控制着情绪,强装镇定,走近栅栏说:“喂,那位,不饿呀,加了一餐牢饭,别人都抢疯了,你端什么架子啊。”
老百姓饿死在路旁的每天都有,牢房每天只给一餐稀饭,有送饭的来,没有不抢的,杨卫州明白了楚浩的用意。站起来,拖着一条腿,往前走。
楚浩的眼泪差点出来了:“看在他瘸腿的份上,多给他一勺饭。”他吩咐狱监。
杨卫州用了别的名字,楚浩不好问,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儿判的刑,他不敢让狱监特殊对待他,只能给去过的几个监狱,每天再加一餐稀饭,米涨到三百钱一斗,花费巨大,可楚浩要不这样做,恐怕就要去劫狱了。
关在赤县监狱多数与废太子贤有关,稍不留神就有可能牵扯众多,那里需要避开,那里可行,楚浩需要清晰做出判断。
关中的粮食短缺,百姓不断有人出城乞讨,没有杨卫州,楚浩不敢把洛阳的粮食往长安运输,城外连树皮都被吃光的时候,运粮、放粮没有军队保护,会闹出更多人命。
凯归牧场成了难民收容所,门口排着几里地长队,等着施粥。天气暖了,难民挤在一起睡在路上,天亮继续排队。
昆士牧场里城门近,距离大明宫也不远,太子显不去皇家猎苑,偏偏喜欢昆士牧场,他让人在牧场四周把守,严禁流民靠近,邀来纨绔子弟,夜夜笙歌,打球游猎,把牧场搞得乌烟瘴气。
燕西即将临盆,楚浩不让她下床去劝,任由太子在牧场上折腾。楚浩只要见到太子,就让他捐钱给孤幼园,给他做旗子,戴高帽,以太子的名义施粥,让太子请求天皇天后赈灾……反正只要太子或天皇天后出钱,楚浩就大张旗鼓宣传皇恩,用正当名目,暗地里垫钱,接济百姓。
贤毕竟做了五年太子,三次监国,拥护者众多,即便迁他去了巴州,即便天皇要立皇太孙,都无法抵挡朝中那股暗流。皇族们且不说,文武大臣也时不时表示对新太子的不满,和对贤的怀念,为贤喊冤,秘奏重立太子。
裴行俭就是主张重立的主要力量,他不像皇族那样暗中鼓动,而是直接劝谏天皇,在朝堂上讲。只有天后知道,那是在逼着天皇杀死自己的孩子。
裴行俭平叛西突厥,立有大功。国家正是用人之际,天后不能处置功臣。趁天灾人祸,西突厥联合东突厥残部不断侵扰边境,天后建议任裴行俭为金牙道行军大总管,率部再次讨伐西突厥。
裴行俭病情稍有好转,又要再次出兵,年过花甲的他,研习兵书、地形,日夜劳累,不久再次病倒。
未能出征身先死,裴行俭不甘心,他向天皇推荐了王方翼。
裴行俭病重,楚岳就直接写信到安西,让王方翼给他出征的机会。可惜王方翼是王皇后的堂哥,天皇顾忌天后,终究没有让王方翼统兵。
春天正是青黄不接,关中饿殍遍野,天皇、天后也怕有变,临时决定去东都洛阳避难。粮车都不敢上路,皇家车仗如何能保住安全?
皇家仪仗仓促出行,正是启用杨卫州的好时候,楚浩看到了绝佳机会。狄仁杰现任度支郎中,常被充任知顿使,负责天皇、天后出行的食宿,楚浩生意上与狄仁杰来往频繁,深知狄仁杰的仗义,所以私人的事情反倒不愿去劳烦,况且狄仁杰耿直,楚浩怕他违心答应这种暗箱操作,违背他作人的原则。
楚浩思来想去,找到了护驾的监察御史魏元忠。魏元忠第一次负责安保,赶上灾年、边患,找不到可用之人。这些年,杨卫州接替楚浩给魏元忠分红,替他打理田产生意,杨卫州在洛阳和长安的路上行走多年,没有哪个道上是杨卫州摆不平的。若能得杨卫州出面,魏元忠就不用担心这次的护驾之责。
从魏元忠从政以后,他故意躲开楚浩。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对你帮助越大的人,等你成功之后,你反倒不愿意见他。楚浩能理解他,也从不主动联系,这次为了杨卫州,他再次把魏元忠约到牧场,上次他们两个在牧场见面,还是淳嘉诺熙刚去世不久,魏元忠受到激励,结束闲散生活,服务朝廷。
牧场还是那个牧场,样子却变了很多,连女主人都换了。春天的花儿和绿荫,衬托着蓝天白云,使得城外的生活显得格外优雅而高档。魏元忠不仅抿嘴笑自己,即便他当一辈子官,做了宰相,也不可能在城外有如此的花园楼房。
世间的事儿说不清楚,楚浩一个不入流的商人,怎么成了郡公,娶了靺鞨公主,又娶大唐郡主。大唐虽然没有明令禁止官员及王公贵族经商,但是商人如此被人瞧不起,让他们做他们也不会,有些人既要面又想挣钱,就让下人去做,就像魏元忠一样的不在少数。
楚浩经商没有谁不知道的,瞧不上他的人有几个呢?魏元忠笑,只是想赶走心里的嫉妒,是的,他的确嫉妒了,楚浩曾经找他去他舅舅的马场赛马,那时候的他们是无话不谈的发小。今天的距离感,是一年年积累起来的。人生的机遇如此,虽然没有三十年河东、河西那样大的差别,却也足够让人吃味儿。
作用是双方的,楚浩当然能感觉到变化,尤其淳嘉诺熙去世以后,他不愿意再见任何老朋友,魏元忠也是他最不愿意见人,似乎所有有关淳嘉诺熙的记忆都可以从他那里打开。
三四年没有见面,两人没有过多寒暄,坐下来喝茶,楚浩把杨卫州所在的监狱和用的假名字告诉魏元忠,商议详细营救计划。
魏元忠不得不佩服楚浩考虑周全,也充分为魏元忠的安全做好准备。他想,杨卫州按照楚浩的意思,不从卷进任何派系,这次怕是意外,或者是别人的陷害,他是冲着杨卫州去的,并不为楚浩,他这样想。
楚浩送走魏元忠,刚转过身儿,就见熙院的老嬷嬷跑进院子里,抓住一个小厮问楚浩那哪儿,楚浩没听她说完,箭一样冲进内院。
燕西倒在血泊中,楚浩抓耳挠腮,快要把自己眼珠抠下来了,反倒是燕西提醒她说:“不要慌,茵儿在诺园东侧间,快去叫她来。”
楚浩没有思想,眼睛里,燕西的脸像极了淳嘉诺熙死之前那样的苍白。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燕西第一胎生产顺利,除了跟魏启约定十天以后来,没有做其它安排。
产婆去叫茵儿,楚浩还怔在原地。等茵儿跑进来,楚浩被产婆推出去,他脸色惨变,谁在旁边安慰他,说了什么,他完全不知道。
楚家有晕血的遗传,楚浩症状最轻,今天遭到严重打击破环,他对生育的恐惧到了极致,就差没晕倒了。
随着一声婴儿的啼哭,燕西又为楚浩生下一个儿子,好在母子平安。楚浩依然不敢回屋子,直到天黑,他才来到燕西的旁边。
燕西和孩子都睡了,那样安详,楚浩看到她的样子,思绪如潮水,他的惧怕来自哪儿,淳嘉诺熙还是燕西,他的心里到底是谁,燕西从来没有像淳嘉诺熙那样要求过回报,她默默等着,跟她在一起没有任何负担,她却悄悄走进他的心里,他害怕极了,他恐惧的是失去她,还是曾经失去过淳嘉诺熙。
他很久没有这样分析感情了,燕西一直期盼,他能爱她,他也希望能说出口,有些时候,就像今天,他差一点就说了,可他不想骗她。是他经历过爱情,忘不掉淳嘉诺熙,他就懂爱情吗?他不懂,他想,也许只要又说出来的勇气和冲动,就是真的爱,有顾虑就不算。
杨卫州被救出来,洛阳的粮食运到关中,楚浩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候,流言也传到天皇天后的耳朵里。很多去过大食的人都说楚浩他们的船队在不到一年的时间不可能往返,也很多人说见到了他们的船,说他们的船不用船桨,怪叫着,像是被鬼神推动,速度飞快。也有的说,楚浩载回来满船的宝石,用宝石买了大量粮食……
偏巧这个时候裴行俭薨逝,讨伐西突厥的大军未能成行,而西突厥隐患犹在,天皇再次命楚浩出使突厥。
上次因为楚浩出使突厥劝降,阿什德温傅、阿什那付念等突厥首领五十四人被斩首于长安,这次让楚浩出使等于去送死。虽然突厥分裂为多派势力,可不管哪派见到唐使,都不可能让他活命。东、西突厥势力分散,哪一个势力能代表突厥呢,大唐都没有认同过他们,让使者去找谁去。
天后也大为震惊,天皇之所以能在大肆在各地修建宫室,多半因为楚浩帮他增加的税收、从各地赚到的钱,楚浩对天皇分量不亚于一个宰相,为何因为一些流言就如此绝情呢?
楚浩毕竟是天后的侄女婿,天皇总要给天后一个解释:“灾年,流民遍野,皇家仪仗能毫发未损,平安从长安到洛阳,就是因为有魏元忠从监牢中捞出来的囚犯坐镇,裴炎查过了,这个囚犯实际是楚浩的门人,真名叫做杨卫州,叫花子出身。楚浩的一个门人尚且如此,那楚浩海陆双行,结交四周诸国,势力难以想象。以往是朕大意了,终究会养虎为患。”
楚浩涉猎范围,天后比天皇清楚的多,但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楚浩给皇权带来威胁,如果天皇了解楚浩的话,他大可不必如此,可惜楚浩跟错了主人,天皇除了让楚浩给他弄钱,从来就没有跟他在精神层面沟通过。
一向仁善的天皇,对威胁到他皇权的人从不手软,别说楚浩,以往天皇借长孙无忌之手除掉高阳公主等皇族、又借天后的手除掉长孙无忌等顾命大臣,利用天后和太子贤的矛盾,废掉太子,哪个不是在他看似软弱仁慈的外表下达到目的。
楚浩一个小小的靺鞨郡公,天皇都不找借口杀他,而是借裴行剑的死派到突厥去,天后帮不上他的忙,只是悲天悯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