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四回葬礼和婚礼
盛夏炎热,用完早饭雪晴和嫣儿在院子里的花亭下刺绣、乘凉。秦姨进来,脸色沉重。雪晴忙起身问道:“秦姨,您怎么了?”
“少夫人,您可千万不要太伤心。”秦姨说着开始落泪。
“秦姨,怎么了,快说啊。”嫣儿焦急地催促道。
“少夫人娘家来人说沈夫人病故,明日出殡,让少夫人去奔丧。”
“啪嗒”,雪晴手里的绣撑掉在地上,近来太阳暴晒,雪晴已经有些日子没去牧场了,这几天也没有见到楚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呢?
秦姨看雪晴一脸煞白,以为她伤心过度。赶紧上前扶住:“少夫人节哀啊!人死不能复生,可别伤了身体。”
“小姐,小姐。”嫣儿叫道。
其它几个丫鬟婆子也围了过来,越发的一团糟。
“不管怎么样,赶紧收拾去吧。”秦姨说:“夫人还在东院等着呢。”
雪晴一幕幕想着可能的情况:‘母亲当天来通善坊,没呆上两个时辰就送走了,之后的几个月,我根本没有出过门。难道最近有人跟踪?去牧场的次数太多了?有一次倒是差一点被秦姨发现了,如果母亲被抓回去折磨而死,今天就跟他们拼了。到了一定要开棺验尸,不管怎样都要查个明白’。她拿定主意,偷偷把剪刀藏在身上。
来到东院前厅,见了夫人。一阵伤心落泪之后,齐夫人说:“看来当父母的还是心软,你父亲能让咱们去吊唁,说明他已经原谅你了。回家不要说过分的话,好好送你母亲最后一程。我等你公爹回来,明日出殡就过去。”
雪晴一一答应,坐车出发。张家府上来凭吊的人很多,想来可笑,母亲活着的时候没有人看一眼,死了却弄出这么大的排场。她装作痛哭状进去,张信义看到雪晴,跪地喊道:“见过诚敬夫人。”
张信义一行礼,一群人也都跪下行礼。雪晴诚心不想理他,只是当着这么多人,难听的话不好说出口,勉强说:“请起。”
张信义站起来,含着泪:“孩子,来见过你的母亲。”他领着雪晴走到灵堂前面。
“怎么我还没有来就已经棺殓好了?女儿没能见母亲最后一面,死了一定要看一眼。”雪晴说着要去掀棺材盖。
张信义早有准备,一把拉住她:“你母亲得的是霍乱,这大夏天的,不能放在外面,再说她得病之后已经瘦的不成样子,你看了受不了的。”
“那生病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那怕让我看一眼也好啊!”说着大声哭起来,引来众人瞩目。
“你就知足吧,死了能让你来,已经是给你面子了,还要怎么样?难道想现在把你赶出去不成?”二夫人肥胖的身体不知从哪儿挤了出来,出奇细腻的雪白皮肤凸显着涂得血红的嘴唇,格外大的头没有脖子作为过度,直接长在两个浑圆的肩膀上,满是赘肉的手臂,当年打起雪晴和沈夫人来,波动乱颤。
雪晴看到她更是怒从心头起,眼前马上出现她可能抓住母亲疯狂致死的场面,雪晴现在不用再怕她了,加大了嗓门说:“那是我母亲,死了看一眼难道都不能吗?”
“跟诚敬夫人说话连礼都不拜,成何体统。”嫣儿怒目圆瞪指着二夫人,二夫人满脸不服,毫不情愿地施了个礼。
外面的亲朋应声进来,张信义无奈说:“看,来看吧。”
“她都已经被赶出去,如今能让她来,倒是没完了……”
二夫人还没说完,丫鬟纷儿跑过来趴在雪晴的耳边说:“小姐放心,三公子回来了,说夫人安好。”
雪晴悬着的心一下子放了下来,不过既然父亲说让她看,她倒真想知道这棺材里到底有没有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她走上前去,让人挪开棺材盖。一股腐臭的味道立刻窜出来,里面果然躺着一个死人。雪晴撩开她头上的金纸,被画了浓妆的脸根本分不清原来的面目,她禁不住开始呕吐。
二夫人赶紧示意下人把棺材盖盖回去,然后一副胜利的面孔说:“叫你不要看吧,现在受不了,还让大家跟着受罪。各位赶紧去前厅吧,这里打开门窗散散,哎呀,我都不行了。”说着捂住口鼻,把涌进来的人都推了出去,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张信义见骗过了雪晴,柔声说:“晴儿,别伤心了,还有爹呢。以后想回来就回来住吧,没有丈夫,住在婆家不太方便不是。”
“满城的人都知道你不要我了,我又何必给你丢人。”
“你,你和你母亲一样不知好歹。那你就老死在婆家,一辈子别再嫁了。”
“我也没有想着再嫁,不用您操这份心!”压抑了多年,说了两句狠话,雪晴甚觉畅快。
当晚守灵,亲友们都走了,只有她和嫣儿两个人守着。下人们看不过去的,偷偷送来些夜宵,陪她们一起,只是什么话都不敢说,雪晴不难为他们,也什么都没问。
张信义这么一出,让雪晴踏实了很多,即便到时候他们找到母亲,恐怕连认都不敢认。今日她当着众人的面,说了决裂的话,只等第二天葬礼一完,就回楚家,再也不会登张家的门。
***
楚浩却想借此机会,惩治张信义,他瞒着雪晴,利诱张家的佣人,要查出替死者的底细。佣人说张信义是用无人认领、坠河而亡的尸首冒充。楚浩很是不服气,不过看到嫂子现在无所牵挂,难道不是好事儿吗?张信义毕竟是雪晴的父亲,看在雪晴的份上,楚浩劝自己不要陷他于险境,不管怎样,大家都相安无事,才是上策。
几天后,楚浩一早在西院门外候着,雪晴悄声出门,坐上马车,到牧场去见母亲。等着她的不光有沈夫人,还有冯伯。
冯伯见到雪晴,直接了当告诉她:“我要和你母亲成亲。”
“成亲?!”刚刚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又要参加母亲的婚礼,这让雪晴一时难以适应。
“是的,你父亲不是已给你母亲办完葬礼了吗?那我就娶她。”冯伯情绪激动。
雪晴看向母亲,母亲期待地看着她。
“可是,千万不能张扬出去。”雪晴似乎已经同意。
“不,我们只在牧场和孩子们一起热闹一下。”母亲看雪晴像是答应了,怯怯地说道。
“张扬出去又怎么样,那边已经下葬了,谁还知道活在这里的是谁?”冯伯生气道。
雪晴也不好做声,但是看着母亲多年没有展露的笑容,她还是默许了。
现在最不乐意的人是范签的奶奶,被她欺负惯了的帮佣变成了牧场的主人,她无地自容,带着范转灰溜溜要回家。
沈夫人劝住她说:“大婶何必在意,不过都是为了孩子们和牧场。我干活不中用,嫂子唠叨两句也是应该,不必自责。”
范签奶奶尴尬地笑:“那是,那是,都是为了孩子们好。人老了嘴碎,夫人若是容得下我,我,我……”
沈夫人接过她手里的行李:“毡垫和羊毛还指望着婶婶打理,冬日作坊就移到外场。还望大婶不辞辛苦啊。”
“哪里,哪里,应该的。”范签奶奶过惯了这里衣食无忧的生活,怎么还能回到南城根下的土房子里呢?听说作坊移到外场,可以避开与沈夫人见面的尴尬,自然不会拒绝。
羊毛作坊移到外场也是冯伯的主意,一来羊毛味道大;二来外场更靠近河边,清洗方便;最重要的是范签奶奶离开,可以让孩子们养成良好的生活习惯,也可解除沈夫人的压力。
择黄道吉日,牧场上张灯结彩,所有人都兴高采烈,表达着对冯伯和沈夫人的爱戴,好像这个家里一下子父母双全了一样。
雪晴穿上淡粉色的裙子出席,美若天仙一般勾住了楚浩的眼睛。
冯伯洗漱、整发、修剪胡须之后,众人都惊诧他竟然是个美须髯的中年男人。
仪式开始了,冯伯在供桌上摆上父母的牌位,很正式的拜过之后,拿出来一个盒子,让大家安静,然后从盒子里拿出一个盖着大印的封册:“前两天我去了礼部,想给我的夫人一个正式名分,这是册封的金册。今天是我冯曦和夫人沈晨大喜的日子,有你们在就是最隆重的仪式,来干杯!”
雪晴一愣,只有三品以上的夫人,才能用洒金册,这个冯伯什么来历啊?母亲的名字改了,看来冯伯还是加了小心的。牧场和冯伯神秘而真实,母亲总算苦尽甘来,她的幸福比什么都重要,雪晴劝自己不要再想那么多。
回家的路上雪晴一直不说话,气氛有些压抑。楚浩搞不清状况,沈夫人嫁给冯伯,不是应该皆大欢喜吗,嫂子为什么闷闷不乐?他回头看看雪晴,再想想,如果换做自己,能开心得起来吗?
“不管怎么样,归宿是好的不是吗?”
雪晴回过神来,楚浩说得有道理。他最近老是装作很成熟的样子跟她说话,不过这句话却不做作。自己在纠结什么呢,父亲还在,母亲就改嫁了。不,每一个孩子对母亲的再嫁都要有一个适应的过程,即便你不需要再跟他们一起生活。
晚上,香烛初上,冯伯满怀深情对新娘说:“我从牢狱出来,以为牧场已经被收走,不想朝廷还保留着我的爵位和封地。楚浩送我一大笔钱,完全可以把这里修葺一新。可是我等不及要娶你,希望夫人不嫌简陋。”
“爱你如我,你在街边卖羊,我也会跟你地老天荒!”
此刻牧场上漫天晚霞那么契合他们大悲之后的大喜!
***
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望无际的碧色和船下一波一波拍打船舷的浪花如梦如境一般。很多人晕船吐得不成人形,楚岳却坐在角落领略着大海的波澜,完全不知道还有晕船这回事儿。
刘仁轨仍然被部下奉为上司,在船上吃、住都是最好的,对楚岳这个小跟班也相当照顾。
正午,甲板上的油快被头上的烈日点着了一样。刘仁轨出来看看东边的天,命令马上准备绳索。士兵的神情紧张起来,不顾晕船和酷热,火速行动起来。
“明明是晴天,我看东边也没有什么征兆啊。大叔看到什么预示了?”楚岳仔细研究西边湛蓝的天空。
“看到水天交界处那条灰黑色的线了吗?”
“看到了,那不是交界线吗?”
“不,乌云就在那条线的后面,并且那边已经电闪雷鸣了。”
“凭一条线,大叔怎么判断出来的?”
“五分靠经验,五分凭感觉。”
“凭感觉啊?”楚岳不太相信。
“天气谁也说不准,那边乌云可能会来,也可以刚好绕过我们。没有谁能准确判断,即是最有经验的水手都做不到。上次我督海运出事儿,船上有二十多年经验的老舵手,碰到坏天气,一样翻船。所以我现在只相信自己,不管暴风雨来不来,我只管做好一切准备。”
这句话靠谱,楚岳起身向内仓跑去。
“诶,诶,你去哪儿啊。”刘仁轨拦住他。
“去帮忙啊。”
“记住,你是我的跟班,留在我身边保护我是你的职责。”
楚岳惺惺回来,没有跟班经验,他就爽快答应了刘仁轨的要求,结果处处受限。
“怎么,想去看看怎么备战的?”
楚岳连忙点头,刘仁轨带他进入内仓说:“算你有眼福。我们本来有足够的时间从陆地抵达,但是那样的话闲着的二十多艘船就派不上用场;上次那个舵手太自负,害我损失很多海战士兵,老夫不甘心呐!这个季节海上变化无常,趁此也敲打一下新兵,让他们也增长些经验,不至于在鼻屎岛国的水兵面前给我丢脸。”
“那大叔怎么有信心能战胜海上风暴呢?”
刘仁轨没有回答他,径直走进内仓,楚岳往里一看,立即向刘仁轨投去信任的目光。
内仓排放了打成各种结的绳索,有的绳索头上套着钩子,有的绳索绕过带有把手的圆木,有的绳子下面是系着油毡布做的桶,还有全部用绳子编成的网。二三十人,双手翻飞间,把绳子或是缝到帆布上,或是两块帆布拼接,或是两条绳子拼接……一个人把两节绳头劈开,左缠右绕,细密地编织在一起,里面夹带牛筋扎住口,接口处比绳子本身还要结实;绳子的另一头,用十分之一细的细绳,扎上缠绕,顺着绳子的纹理交叉,结成整齐敦实的绳头,即便是绳子断了,绳头也不会散开。更不要说里面的师傅用几股绳子,复杂极了地绕在大小不同的七八个铁盘上。如此精湛的技艺,即便船被撞碎了,也能用绳子把木片拼起来!
快要傍晚的时候,风里夹杂慑人的凉意,刘仁轨命令船员就位,把帆打正顺着风向向北漂移。
船大过来请示:“大人,风暴就在右前方,左满舵绕过去吧?”
“再等等,我要和它‘擦个肩’。”
“危险啊!”
“我刚刚顺风听到求助的喊声,有女人的声音,应该是百济出逃者开往倭国的船只,咱们不能见死不救!”
说话间风速加快了数倍,还没看清甲板上落下的雨点,倾盆的大雨像是把大海倾起来浇到船上一样,周围成了水的世界。连起船舷的绳索,柔韧、有力、渗水快。三十多条首尾相连的战船就像一条长龙,随风摇头摆尾。水手们把绳子一头系在墩柱上,另一头系在腰间,拿着油毡布的桶飞快向外淘水。
楚岳感觉自己被大雨淹没了一样,没有办法呼吸,冰凉的雨水浇在身上,控制不住地打冷颤,像是正在接受一次疯狂洗礼。
大雨持续不到半刻钟,嘎然停止,大家一阵欢呼。行出两三里,乌云随风飘散,漏出夏末傍晚火红的太阳。随风集聚的乌云遮盖了西半边天,乌云里超长链条的闪电,从天界一直通到海面。
刘仁轨站在船头注视着周围,不一会儿,果然看到一两块破碎的船板飘过,他命人捞上来仔细看了看,对蒋朔说:“是货船,向着漂浮物集中的地方前进。”
水面的漂浮物渐渐多起来,楚岳突然看到前面有一只举起来的手:“有人落水。”他喊道。
身后即刻有一个绳索“咻”抛向水中,准确套住落水者,拉近一看,穿着华丽的百济妇人手里死死抱着一个几个月的婴儿,双双都已经溺亡!船员松开绳子,大家双手合十,目送他们错过迟来的船舷。
一丝扭曲、费解的表情从刘仁轨的脸上略过。
紧接着前边大概有几十人,浮在水面,蒋硕带头大声喊着:“还有活着的人吗,船来了,还有活着的吗?”
没有一个人回应,楚岳也跟着大声喊着。不远处有微弱的声音,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趴在一艘还算成型的小船上。刘仁轨打了个手势,士兵跳下水,游到男孩身边,连船带人一并推了过来。
男孩到了甲板上,惊恐的眼神看着周围的人。刘仁轨刚要询问,话到嘴边又咽下,让人把他送到船舱,好好照顾。楚岳赶紧给他披了一个麻袋。
等小孩进到内仓,刘仁轨感叹道:“哎,受灾受难的都是老百姓啊!”
下水的士兵报告说:“大人,前面有暗礁。我看有很多货物沉在暗礁上,只有一丈深。要不要捞上来看看?”
“捞。如果是金银财宝一概不要,只要棉衣和粮食。”
“浸水的粮食还能要吗?”楚岳问。
“他们是用船运粮食,肯定已经做过防水处理了。”
“那为什么不要金银财宝?”水手问。
“这边处处有暗礁,咱们还没有靠岸,如果装上金银,战船吃水太深,会有生命危险。命都不保,要金银有什么用?再说我们客往异国打仗,粮食最重要,你饿的时候会吃金银行吗?”
水手们纷纷下水一箱箱把货物打捞上来,放进前面的船舱里。
蒋硕和杜爽催促着:“快,行动要快,天黑就下不了水了。”
东边的天空出现一条清晰美丽的彩虹,海豚也跃出水面划出彩虹一样半圆的弧线,楚岳认定它们就是他在荣成登船时那群,海豚似乎被楚岳初看到它们的兴奋呼叫吸引了一样,一路跟着船队来到这里。
戌时,拨开乌云的太阳,才恋恋不舍沉入西边的海面。火烧云明亮壮观,给海面投来浓烈的光线,暗礁沉落的货物都被打捞上来。楚岳跟着刘仁轨到前面十几条船上查看。
所有的箱子上都涂抹上类似桐油的东西,撬开箱子,里面油毡布包裹着上好的白米。另外还捞上来几只猪和两笼鸡,夏天船上不能带太多肉,这些猪和鸡鸭可以让士兵们解解馋了。
到了下一艘船,杜爽给了刘仁轨一个货物清单。刘仁轨点点头,示意他避开旁人打开箱子,箱子里面满满的金银锭和珠宝。
楚岳马上看向刘仁轨。
“箱子都一样,打捞的时候也分不清楚,所以都弄上来了。”杜爽解释说。
“也罢,如果有状况,先把这几箱扔进海里。”刘仁轨表情严肃。
***
几天后一大早,楚岳远远看到了对岸山上的绿树。刘仁轨让所有船都停在原处,安排几个人乘小舟先去岸上探视情况。过了中午小舟回来报告一切安排就绪,整个船队顺利靠岸。
蒋硕和杜爽带人和来接应的士兵一起安放好船只,全部人马沿着小路向树林深处进发。
天色麻黑时转了一个弯,楚岳看到前面灯火通明,火把在一块军营里围成一个大圈。早有两个络腮胡子的副将迎出来,远远就高声喊道:“大人,您回来了,可想死我们了?”
刘仁轨满脸笑容,等他们走近,在他们肩上使劲儿拍了拍。
刘仁轨个子矮,两个人习惯了一样,弯下腰来把肩膀给他,然后动情地说:
“大人受苦了。”
“起来吧,已经不是什么大人了。老夫能喘着气儿回来,泉盖苏文那老小子要倒霉啦,哈哈哈……”营地里准备好的晚餐香味扑鼻,刘仁轨咂吧咂吧嘴:“在船上吃了多日咸鱼,这饭菜的香味可把我胃里的馋虫勾出来了,来,来,入席。”
众人也都被他逗乐,席间他们高谈阔论,不时有人出来跳奔放的舞蹈,让楚岳再次感受到军队的气氛。
“大人此次九死一生,我真想一刀宰了狗贼李义府。”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的副将说。
“李猫小人得志,太张狂,他的好日子长远不了,等着瞧吧。”
“等打完这仗,我先让他领略一下厉害。”
“听说苏定方那厮已经把熊津摆平了?”刘仁轨笑呵呵问了别的问题。
“是啊,大人您不在,我们半点份儿都没有沾上,被按在这山沟里,看着人家喝酒吃肉。”
“放心,马上就有肉吃啦。”
这时来了一位百济穿着的人在刘仁轨耳边说了几句,刘仁轨不动声色,没一会儿宴席散了,他叫上楚岳跟老属下研究藏粮食的地点。
杜爽递给刘仁轨一封信:“又让我们去打扫战场、维持秩序,全是啃骨头的活。”
“大家都去抢肉,我们正好啃骨头,呵呵,啃得好,一样能吃到肉!”
***
休息一夜后,部队拔营向熊津进发。沿途不时遇到逃亡的百姓和偷袭的小股百济散兵。接近熊津城,民宅密集起来,跟他们正面撞上好几拨四处烧杀掠抢的新罗士兵,刘仁轨命人一并绑了带进城。
新罗士兵不服,用生硬的汉语说:“我们是盟军,你们没有权利绑我们。”
“不管你们是哪国士兵,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一概不能放过。”刘仁轨道。
到了城下,值班的得知他们是杜爽带的部队,不屑立即写在脸上,磨磨蹭蹭打开城门。
而城里面烧杀抢夺的人全部是唐军。唐军人多势众,把新罗军撵到城外去抢,他们则在城里为所欲为!整个熊津一片狼藉、哭天喊地,滚滚浓烟不时从几处房子里升起。
两个唐兵拽着一个被堵上嘴的姑娘从巷子里跑出来,后面跟着老两口手拿棍棒追赶。刘仁轨让杜爽把两人拦下,女孩回到父母身边,老两口大声地喊骂,脸和脖子通红,眼睛里都是血丝。闻声从躲避处冲出来的居民,都拿着棍棒围拢过来,浓重的火药味一点即燃。
杜爽呵问两人:“你们是谁的手下,哪个队的?”
“我们是陈帽梁手下副将?”两人昂着头,一副傲慢的样子。
“副将?你们也配。”周围鸦雀无声,突然“咣啷啷”,两个唐兵肩上扛着两个袋子,从巷子深处狂奔过来,不时回头看看追出来的两个年轻人,脚下不小心踢翻了什么东西,飞出好远,当他们抬头看到前面的阵势,戛然停下。
刘仁轨摆摆手把他们两个也带来,下了他们的兵器。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你们哪路的?”这两人比刚才那两个更横。
“你们是哪路的?”杜爽问
“我们在储冬粮知不知道?大部队已经打下泗壁城,一路向北开往高句丽,冬天不会回来了。这是陈帽梁将军首肯的,你们凭什么拿我们?”
“储冬粮,冬粮老子已经冒死送来了,你满口胡沁什么?”蒋朔骂道。
更多当地百姓手拿棍棒围拢过来,把士兵围成的人墙圈拥挤得越来越小,
杜爽看向刘仁轨,刘仁轨走过去说:“杀”
听到了“杀”字,他们吓得面无血色,其中一个嘴唇多哆哆嗦嗦地说:“我是袁公瑜的侄子,你们敢杀……?”话没说完,人头落地。
杜爽安抚围拢过来的百姓,让他们散了。
刘仁轨先行找到那个陈帽梁,陈帽梁衣冠不整从内室出来,醉醺醺地问:“大人干嘛一到就弄得血雨腥风,岂不伤了兄弟们的和气。”
“刘仁愿将军呢?”
“刘将军升任都护,北上泗壁城了。”
“那这里由谁接手。“
“说是新任左卫中郎将王文度为熊津都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还没到。”
刘仁轨觉得情况不妙,他素知王文度是个奸诈小人,他若入主熊津,登陆部队和百姓恐怕要遭殃。
蒋朔喊道:“立刻命令你的手下停止这种非人行为?”
“大家拼死了打下这座城,发点小财也是理所当然嘛。再说王大人至今未到,冬天的粮食没有着落,等到冰天雪地以后上哪里找去啊?”
刘仁轨忍不住问:“苏总管留你们多少人守着这里啊?”
“八千人。”
“那你知道城里城外的百姓有多少人?你知道义慈王和太子还没有抓到?你知道他们的旧部四散隐蔽的有多少人?你知道你离你的大部队有多远?!”
“老百姓?老百姓家的门鼻儿都让我们都收起来了,他们手无寸铁,有什么可怕?我们八千精装军,何足为……”。
“啊……啊……来人那,来人那!”尖叫从西厢房传来。
众人冲进去,一看究竟。
楚岳跟到门口,蒋朔把他挡在门外:“别看了,晦气。”
楚岳目光已经扫到一个百济女人挂在了房梁上。
蒋朔将那个陈帽梁绑了出来。这时门外的站岗士兵冲进来询问,蒋硕拿出军印说:“征辽左溢卫将军在此,都退下各司其职,否则格杀勿论。”
岗兵们面面相觑,毫不情愿地退下。
刘仁轨和蒋朔命手下控制熊津驻军,火速派出加急战报,送回长安及苏定方处。
驻军里多有世家子弟,个个不服,跑到前厅闹事儿。
蒋朔说:“轮军衔,你们都没我大,轮年龄你们都没刘大人高,剩下的就是比功夫了。这样,你们就跟我这个小兄弟过过招,谁能赢了他,这个地儿我就让谁做主。”
“我们凭什么比试?苏总管派我们守城,王大人还没到,这里本来就是我们说了算。”
楚岳从后排走出来,对方一士兵认出他来
“这,这不是楚岳吗?你不是在……”
“什么你们我们,大家皆是来征讨百济的大唐军人。”楚岳冷着脸告诉他。
此人知道楚家父子的身手,小声跟打头的嘀咕几句后又来通报:“那就等王大人来了再做定夺吧,王大人没来我们不会听从你们发号军令的。”说完一群人就愤然离开了。
当晚杜爽在给皇上的战报中写道:“百济百姓定居耕种,誓死保卫家园。驻军军纪败坏,无恶不作,必将激起民愤、白手送出血命换来的熊津城。我军以此据点意在高句丽,若熊津不能守,全盘皆输。况,百姓耕种贸易方生钱粮,烧杀掠抢,月末即空,不为长久计。臣冒死控制驻军,严肃军纪,强兵护城,等候都督到任,跪领越权之罪。”
杜爽和蒋朔操练新军。楚岳每天跟着刘仁轨为无家可归的百姓安排住处,归还日常用具,清理危坏房屋,帮城外百姓抢收秋粮,城里百姓恢复商铺摊位。熊津本就贫弱,处处破败,冬天的生计恐难维持。
这里原驻军将近一万,加上刘仁轨旧部五千人,此次运来军粮只能维持两个月,王文度督运军粮若再不到,冬天就接济不上了。
月清风高夜,楚岳练完剑谱,一人躲到屋顶躺下,静静想着心事儿。进攻的部队和战场都在北方,他沾不上边。他伺机出征是来打仗的,没想到居然在后方做了和搬运工一样的活。也许是刘仁轨给他洗脑缘故,这些事情在他自己看来又是那么重要和有意义,以至于心里的仇恨似乎淡薄许多。家和如梅的可爱脸庞,因为时空转移,仿佛两个世界。他有些迷茫,迷茫是一个军人最要不得的,他迅速打消这个念头,直到斗志昂扬回到心里,他才踏实回房睡觉。
住在里屋的刘仁轨黑着灯坐在炕上,等楚岳回来才躺下,他知道这孩子心事重重,能撑到现在才有所表现也不容易了。
***
冬天第一场大雪,皇上的头风病一天重似一天,与皇后诉道:“朕除国舅及顾命大臣,独掌朝政不过一年。得此重病,岂非天谴!”
“皇上头晕多思而已,自古新帝无不被托孤掣肘。国法无情,不容权臣当道。国舅控制朝政,滥杀公主、王子、结党谋逆罪有应得,皇上不必负疚。”
“太子年幼,朕头晕目眩,国之重任就交给媚娘了。”
“皇上只管安心养病,媚娘就在皇上身边,不决之事,与皇上商议,不会有什么纰漏。”
皇后明敏,博览群书,在太宗皇帝身边见习多年,所批奏章,上下皆称赞,皇上把政务全部交给她处理。
杜爽有关百济现状的折子送到皇宫,皇后阅后问皇上:“王文度泛海运粮,病死海中。刘仁轨白衣从军,此刻就在百济,不若让他代为方州刺史,主管百济驻军?”
皇上宽慰道:“刘仁轨与李义府素有渊源,如今李义府位高权重,媚娘启用刘仁轨,是要给他一个护身符?”
“皇上一再贬斥警戒李义府,量他必有收敛。”
“李义府刚回京上任,就诬构李崇德的罪名,把李崇德下狱,逼令自杀,又一个朝廷命官死在他手下,他哪里看到前车之鉴?”
“李义府得意时,李崇德与李义府连宗,编入他们赵郡李氏家谱;李义府被贬蒲州刺史,他即刻除了李义府的名字,如此谄媚,死不足惜。刘仁轨心怀国家,对皇上忠心耿耿,堪当大任。”
“媚娘深明大义,用人得当,朕卧榻亦无忧矣!”
***
刘仁轨接到圣旨老泪纵横,跪地长叹:“吾主明君啊!臣定不辜负先帝和陛下的抱负,扫平东夷!”
唐军内加严防,外加警戒,百济旧部暗中集结,却不敢贸然行动。
楚岳说:“王文度心胸狭窄,嫉能妒贤。显庆元年,程知节帅兵攻打西突厥,时任前军总管的苏定方将军首战告捷,获敌军马辎重不可胜计。副总管王文度怕苏将军的功劳盖过自己,矫诏怠战,士马疲累,杀降取财,回师后被免死除名。如今又被启用,死葬海中,不辱其德。老天有眼,未使大人归入他的旗下。”
“既然熊津统军我说了算,那就先从用你这个跟班开始吧。”刘仁轨分给楚岳两千年轻新兵,和蒋朔、杜爽组成三队主力,所有的日常训练都由楚岳一人负责,刘仁轨不检阅,不干涉。
楚岳自小武艺超群,自然而然形成清高的个性,最重要的表现就是他的洁癖,这个毛病平时就已经使他不怎么合群,到军队里更加显得古怪,手下的兵根本就受不了。
在世家子弟组成的骑兵中,他已经鹤立鸡群,何况如今这支寒门步兵,大部分人从生下来可能都没洗过澡,他们来到部队,只知道练武打仗、立功受赏,能够活着回家,谁还会讲究干净。
拨给楚岳的两千人在原队伍里是精兵,自认为很了不起了,完全不能理解他的训练项目:早上起来要检查卫生,饭前厕后要洗手,晚上睡觉要洗脚,隔几天要洗澡洗衣服,定期清理茅厕。物品整齐有序排放,被褥折叠,军容军貌……他们简直要被逼疯了,屡屡有人‘暴乱’,怎奈迫于楚岳高超武功,只能顺从。
楚岳以身作则,每天早上,他第一个起床,漱口洗脸、整发束冠,衣帽整洁干净,从头到脚一尘不染,就连他的马都打理的清清爽爽,再看看他的房间立刻让人肃然起敬。每天早上拉练跑步,上午武术、骑马射箭,下午野营训练,晚上还要突然集合。楚岳在各方面的出色令手下士兵倾倒,士兵慢慢也由反抗改为追随。
成绩是有目共睹的,看看楚岳部队的军容、军姿、阵型、营地,素质成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