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散后回到王府,乍从喧杂的环境中到了安静的房间,白洛欢觉得颇为舒适。
是夜,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最近天气渐渐转凉,屋内的冰鉴已经撤去,尚有一丝丝寒意。
白洛欢斜倚在床侧,手里捧着个话本,看得津津有味,整个人沐浴在新知的海洋中,时而眉头紧蹙,时而开怀一笑,对开了又合的房门恍若未知。
直到一片阴影倾覆下来,遮住了光,白洛欢才抬头看,“忙完啦?”
看少女原本如此沉浸在书中,被惊扰了也丝毫不恼,从容地放下手中的话本,支起身子问询,李慕唐心中升起了一股诡异的满足感,“怎么这么入迷?”
房中只有两个人,李慕唐将外衣脱下挂好,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小姑娘,她的眼睛带着点长久看书后的氤氲,像浮着一汪晨露,仿佛是误入凡尘的小兽。
“今晚同我讲中倭太子的事情好不好。”白洛欢看的民间话本是关于一个少年皇子与外国太子之间斗智斗勇的往事,打开话本的第一页她就觉得这个少年皇子无比熟悉:皇子不得圣宠,常设陷,年仅十三便推与邻国青年太子比试。邻太子,性暴虐,手段残忍......
李慕唐的余光扫过床榻一侧的话本,轻轻摸了摸白洛欢的头,温柔地一笑,“好。”
待李慕唐洗漱完毕,熄了灯,只有月光仍是皎洁,透过窗户斜斜地射在屋内,李慕唐安静地平躺在床榻上,白洛欢侧了侧身子对着他,眼底尽是期待与认真。
如果白洛欢不曾出现,即便是史书上,对于李慕唐的描述也不过是一句“不得圣宠”那么简单,最多加一句“高才广学,然,不得圣宠。”
那就是史书,真实而残忍。
然而对于书中的每一个人,那是他们活生生的一生,是他们嘶吼过,奋斗过,挣扎过,绝望过,也曾幸福过的一生。
即便他们一腔报国热情化为荒塚白骨,即便他们的壮志情怀化作了半缕轻烟难再,即便他们的盛世被历史的洪流、被奸佞的小人一点点蚕食,历史总是悲剧的。
这些道理,白洛欢一直都懂,所以她看了话本,听了足够多的往事,仍旧要亲耳听李慕唐讲出来,亲口告诉她过去的事,告诉她他的感受与心境,历史是过去的事,永远也无法改变,但未来一直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对于李慕唐来说,若非白洛欢问起,他自己是永远也不会提起那些往事。
话本上的寥寥数句,曾经如雷霆万钧一道道地砸在他的脊背上,他曾天真地以为,不受宠没有关系,受排挤也没有关系,只要心中向阳,总会看到花开的那天,生于皇室,他并不天真,却希望保留着内心的诚挚,那受皇爷爷教导的,深埋于骨子里的诚挚。
然而粉饰的现实总是那么不堪一击,他不受宠,就意味着在襁褓之日起便有无数人要加害于他,意味着他才富五车却只能苟且生活,意味着他恪守自矜仍要接受密密麻麻的莫名其妙的打击。
都说得失守恒,有些人也许会说他生来便是天潢贵胄,理应遭受常人难以忍受的痛苦,然而过去二十载,他由于皇子的身份承载了千倍的苦痛,却未得到一分的甜。
与遇到的龌龊相比,中倭太子只是投向他生命中不值一提的一笔。
西夏开国皇帝李陆羌是武将出身,庆隆帝李昶继位后却一反常态重文轻武,曾经的西夏能攘外安内,如今被李昶削的削,降的降,守得住边疆的派系也就安国侯府一家了,如今安国候府镇守一方,李昶靠着先皇在位三十五年的功勋堪堪维持住了西夏国富强的表象,实则朝中武将稀少,实在难当大用。
当年中倭太子目中无人,凭着一身神勇与残暴在西夏国的射猎宴会中一举成名,打败了西夏国所有的勇士,这个曾经被先皇打败过无数次的小国,如今耀武扬威的姿态令满朝文武耻辱万分。
那时的李慕唐不过是一个未满十三岁的瘦弱少年,原本宫内恩怨应该在宫内解决,谁也没料到皇后太子一党能这么心狠手辣与不识时务,竟然在各国来使相聚的宴会上使出这么一个绊子,就这样,李慕唐被硬生生地推了出来。
少年李慕唐是被抬着出去的,已经失去了意识的少年仍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浑身已经被鲜血浸透了,抬着的宫女太监都有些无从下手,实在不知哪一块皮肤还完好,西夏国理所当然地输了。
即便中倭太子也几乎不省人事,但凭着成人强健的肉体,仍有一丝力气,他再一次赢了,但却是险胜,那个少年的身体虽然单薄,但目光如炬,即便被利刃一遍又一遍刺穿肌肤,被拳脚一次又一次猛烈地捶打,目光依旧是炽热无惧的,像狼一样。
那日的阳光很好,照在场所有人的身上,也照进所有人的心里,原本一直跟着朝廷忽视六皇子甚至落井下石的群臣,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思索,那是一个开始。
此后六年,在西夏国举办的六场宴会,李慕唐一次也没有输过,即便去年拖着残破的病体,也依旧打得中倭太子满地找牙,如今的李慕唐,更是今非昔比了。
这些年来,李昶不是没想过派别的人迎战,可结果显而易见,最后总是李慕唐接场,李昶视李慕唐为眼中钉肉中刺,却不得不依照惯例亲手缔造舞台给他出风头,毕竟在这种大是大非的国别之间,他无法任性。
故事很长,李慕唐含着温柔到极致的嗓音,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身边的小人呼吸均匀,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可他没有停止,直到讲完了整个故事。
小小的身躯依附过来,两只纤细的胳膊搂住了他的,“明日不要去了,就禀告皇上说旧疾复发,需要休养。”
李慕唐心中微动,这个想法他不是没有过,旁的不说,这些年来,朝中的一些人似乎是忘却了当年的侮辱,有他挡在前面,都变得安逸了,可强烈的责任心一直驱使着他不要停下脚步,即便是他尊敬的姑母,也一定是要教导他守国为先的,如今有个小姑娘,抱着他的胳膊要他不要去了。
这么多年来的委屈他从来不与外人道,也未曾因此掉过一滴泪,如今小姑娘只是抱着他说了这么一句,不是问询,不是请求,甚至带着点强制的命令语气,却让他的眼睛开始酸涩。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