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松龄随着人群兴奋地走出了考场,他东张西望、翘脚曲腰寻找着。终于,在一角落,他看到了也在寻呼他的李希梅;看着他疲惫而又喜悦的神态,松龄知道他也一定是文章顺畅、胸有成竹。
他喊了声希梅,四目对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地右手握拳,向天冲击。随后二人快步走向对方,双手紧握,相视良久。
松龄点点头。
李希梅也点点头。
“文星偷看提笔助阵。”希梅豪性摇头吟颂。
松龄仰头背道。“圣贤抚耳说词道句。”
两人抚手摇动,喜悦现于脸上,全然不顾他人。
李希梅拉着松龄,一路急走,回到了客栈。他吩附伙记,上了好菜好酒,两人在单间里对座,举杯相邀。
“松龄兄,难得你我今日都能一展文才;相信我等文章,必让考官拍案称快。”希梅举杯。“三年辛酸苦,一杯成笑谈!”他一饮而尽。
“两次铩羽归,六裁挺屈身。”松龄掩面,饮尽杯中酒。他手执酒壶,各自斟满。“平生所学,集于此试;文成自然,不知不觉。希梅,我满意,不怕考官研磨!”他举起杯。“青云寺,青云观,圣贤与我共笔砚。”说完,他一脸豪情,干尽杯中酒。
“不敢,蒲兄过誉!”希梅举杯。“青石道,青石桥,神仙携我共逍遥。”他一饮而尽。
“巍巍泰山,渺渺东海,人杰地灵;前有圣贤孔孟,后有姜尚孙武。”松龄感叹。
“稷下学社,天下第一;百家学子,容纳于齐。”希梅接着感概。
“司马迁绝路蓬生写《史记》。”
“班兄妹妄费心机修《汉书》。”
“唐诗伴开元盛世,宋词纳蒙古铁骑。”
“世人只知《西厢记》,谁懂元朝《窦娥冤》。”
“明皇有意丹清史,文豪无意出名篇。”
两人推杯换盏,谈古论今,直到醉意朦胧,方才回到房间。各自也不知更衣,倒床便睡。
松龄朦胧之中走向一座大宅,声音那么熟悉。
学政班尔善正和道台于文治在谈话。
“山东学子众多,人才济济,每季乡试都是难取难舍。”班尔善笑道。“正是如此,总是要费尽心机啊!”
“当然要费尽心机了!”道台也微微一笑。“都说班大人迎来送往,府上热闹着呢!本道台找你来都怕误了学政的营生。”
“于大人这是挖苦本官啊!”班尔善叹了口气。“大人啊,这在旗的人,也不容易。你说旗主不是这事就是那事,门人往来,也就是谈谈家务,喝点小洒,哈哈哈!”他瞟了一眼于文治。“道台大人,你可别往其他地方想,下官身为学政,自小就在宫里走动,岂能徇私妄法。”
“你班大人多想了,本官并无此意。”于文治冷冷一笑。“这些刁民啊!就是无事生非。”他拿起一沓文案,晃了晃。“我了解你,就怕这些东西落到御史或总都那里,还不是你班大人要费口舌去解释。”
“这些…王八蛋,无事生非。”班尔善拿着烟袋锅直敲案几。“都觉得自己有才,嘟嘟囔囔的,想一步登天,混个一官半职。一旦不能如意,就信口雌黄,也不撒泡尿照照,学政里也不光是吃干饭的。都是哪些兔羔子,让我看看,我非…”他伸手去拿文案。
于道台用手示制止了他。“班大人何必计较呢!你若治罪他们,恐又生出其他事端。”他笑了笑。“本道台信你,怎么说卑职和你同旗,不能让鳌大人脸上无光啊!”
“啊,啊!”班尔善转怒为喜。“原来大人也入了旗,我等还是一个旗。哈哈哈,这就好。”他看着道台,声音放低。“祖泽溥总都是索中堂的人,大人可要提防。”
“知道,上次进京,鳌大人特意提到此事!”道台严肃起来。“皇上新政,想有一番作为。这索尼中堂没少瞎出主意,尽和鳌大人作对。”他顿了顿。“皇上开科,意在稳定仕子,取其有声望之人,能为皇上所用。”
班尔善点头。“吏部也有函文,说明此事。还有像庄廷洞私修明史这事,上喻明确。不管涉及何人,影响多大,必须严惩!”班尔善笑道。“开科取仕,就是为朝庭,也是为鳌大人。那些穷酸书生,不知天高地厚,更不懂人情事故,真要是举仕了,还不知感谢谁呢!”
“看来班大人心里有数,这就好!”道台笑笑,顺手拿出一张纸,递给了班尔善。“这是谢知府和淄川县令联名推举的,还请班大人费心。这几人都是大族之后,家族之人有的还在京任职,绝对是懂事故的!”
“这两位大人可靠?”班尔善看着纸上的名字。
“都是我的人,对鳌大人忠心耿耿。”道台起身,拿着那沓文案来到盆前,点火烧尽。
班尔善起身近前。“大人心意,班尔善感激!”他将纸张揣起,抱拳拱手。“大人有事,尽管吩附!下官先行告辞!”
道台笑笑。“请!”
班尔善刚出道台府,家奴近前说道。“青州都统济世哈大人带着许多官兵在咱府门外等候大人呢!”
班尔善一愣。“回去!”
轿子一停,班尔善忙走出来,他看见济世哈已经站在他面前了,忙施礼道:“山东学政班尔善参见都统大人!”他知道这个都统高他两阶,且是正黄旗人。
“免礼吧!”济世哈一脸严肃。“本官督统军务,与你学政无关。”他缓了缓。“今日巡防,顺道看你!”
“卑职不敢!”班尔善诚惶诚恐。“不知大人有何吩附,卑职一定尽力办到!”
“你我都是从龙入关之人,大清一统,皆有功劳。”济世哈高高在上。“可要江山稳固,还要你我等人不忘旧恩。那些助我大清一统天下之人,总该在抚恤之内。”
“大人说的是!”济世哈连连点头。
“山东宁海州刘文淇大人,助八旗兵马灭闯贼,再归顺我大清。”济世哈看看身后的刘忠,又抱拳向天。“圣上都称赞其贤。然山匪、闯贼旧部却聚众造反,打进州府。刘大人不畏山匪,英勇殉职。”他感叹起来。“此等对大清朝有功之人,该当回报。可刘大人之孙确连一次乡试尚未通过,班大人,朝庭选才,还有扶忠报烈之说吗?”
“有,有!”班尔善明白济世哈的来意了,他直起了腰。“卑职失职,没有明察,大人恕罪!”
“别伤了忠烈之心,这可是圣上说的。”济世哈转过头,对着刘忠。“告诉他秀才名字!”
“刘禹贤,刘禹德!”刘忠大声说道。
“可曾记住!”济世哈看着班尔善。
“记住了,大人。”班尔善施礼。“此二人文章我已看过,确有文才,大人不来提醒下官,他们亦能入帏!”班尔善抬头看着济世哈。“大人为朝庭尽心掳力,乃卑职的楷模。…请大人进屋喝茶!”
“不了!我这就去提督府,班大人可有事转告?”济世哈回身上了马。
“代问安康!”班尔善目视马队远去。
班尔善进了自家院子,直奔后院,进了后厅。
“累死了,快点更衣!”班尔善四下看看,不见人影,这个气啊。“人呢?”
夫人急勿勿从室内走出来,后面跟着两个小妾,几个奴婢。“老爷回来了!”她冲着奴婢喊着。“快点更衣!”
班尔善换掉朝服,从房间出来,坐在椅子上,拿起刚泡好的茶杯。他看看夫人,又看看小妾,她们也都看着他。
“你们怎么还能在一起?哈哈。”班尔善知道平时这三个人水火不容,相互躲着。特别是新纳的汉人小妾,不敢出自己房间,她们俩个谁见谁骂。“居然能在一室,该不是打在一起吧?”
夫人微微一笑。“看你说的,我还不能和两个妹妹聊聊家常啊!”她看着两个小妾。“我们姐妹好着呢!”
班尔善懒得管这些,他看看夫人。“什么事?”
“我领着妹妹们收拾那些礼品,分分类。”夫人也坐了下来。“太多了,我一个人不行,就让妹妹帮忙,顺便替你送她们些。”
班尔善点头。“这还有些正事,老规矩,将金银瓷器,玉石玛瑙装箱,早些送回京都。”
“放心吧!”夫人点点头。“这次我也随车回京,想见见儿子了,他当了御前侍卫也不知怎样?”夫人擦擦眼角。“顺便也看看鳌大人。”
“就这么定。不过,别乱走动,免生是非。”他看看众人。“朝庭不似原来了,鳌中堂、索中堂誓不两立。”
家奴轻声走了进来。“老爷,右学政胡维庸在前厅等你!”
班尔善点点头,示意家奴出去,他站起身向外走去。
“老爷!”小妾走过来,迎住了他。“老爷,奴家昨天见了弟弟,他来乡试。奴家想他住在家里不方便,怕外人说闲话,就让他住客栈了。”
“是啊,何全来了。”班尔善一邹眉。“他来乡试?对,纳你时,我答应过你爹娘。”他拍拍她。“大丈夫说话算话,否则让马踩死。你放心,自家之事,哈哈哈!”说完出了门。
胡维庸看班尔善落了座,边坐边说。“大人,试卷都己阅完,排了顺序。”
“前一百二十名有多少是该有的?”班尔善边说边从袖子里拿出纸张。
“都是该有的!这还有三个不太懂事故,孝敬太少,被我拒绝了。”胡维庸献媚道。“我对了名录,基本按大人的意思来的。”
“把这几个加进去,名次稍后些。”他把那张纸送给胡维庸。“没办法,都是惹不起的!”
胡维庸接过来看了看,他知道那必是比学政要大的官所推荐的。“大人,这名录已满啊!”
“往下挤,谁孝敬的少就挤谁!”班尔善也气愤不己。“这都是惹不起的主,道台推荐的,淄川两人,宁海州一人。济世哈提督的,宁海州两人。还有济宁的一人,何全,溅妾的哥哥。你说,哪个能不上!”
“下官明白。”胡维庸附合。“下官一定安抚好下来的,请大人放心!”
“学政里的学事们,每人发点辛苦费,大气点!”班尔善提了提声音。“让各州县学事出!特别那些不懂事故的,找个理由开导开导!”
“当然!”胡维庸站起身。“下官替学事们谢谢大人了!”说完施礼。“既已定完,下官告辞。”
蒲松龄看着胡维庸连蹦带跳出了胡同,他便想追上去看淄川是哪两位秀才入帏。他刚一起步,身子却撞上一匹马头,痛得自己连连后退。他抬眼一看,是何全骑在马上。
何全在马上大笑着。“蒲先生,你看你,马眼睛长在两边,看不到你;你眼睛可长在前面,这可不愿我啊。”
“是你啊!”蒲松龄摆摆手。“罢了!谁让你我曾在一个号房乡试过。”
“哈哈哈!上次还一起落榜是吧?”何全阴阳怪气。“找找原因,不行,大褂一脱,安心种地吧!这…”
“你个混蛋,你行,还不是仗着你妹妹给人家当妾。”蒲松龄气愤不已。“我就考,就不信中不了举人,举不了仕。”
“看把你能的!”何全乐了,全无生气状。“忌妒,太典型了。你有妹子啊?人家还不愿上手呢。看我那妹子,长的似天仙,柔弱飘逸。这是她的福分,我的造化。”何全欢笑着。“你总是参加乡试,还不是为荣华富贵,吃好,喝好,再弄两个小妾,每天在温柔乡里。现在你要是这心态,我看这辈子无望,哈哈哈!气死你个穷秀才。”
蒲松龄火冒三丈。“我和你怎能一样?我若举仕就是把你们这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清除官场,让老百姓过点安居乐业的生活。”他越说越气,抽起手中的宝剑刺向何全。“今天我先杀了你这不知羞耻的东西。”
何全哈哈大笑。“凭你!”他一提厮缠,那马腾空而起。
蒲松龄赶紧躲闪,却动不得手脚,情急之下,张嘴喊道:“我和你拼了!”他说完,用嘴咬住马颈不放。
松龄醒来,一身汗水,口里还咬着枕角,原是一场梦。
他揉揉双眼,这才看到自己穿着衣褂睡了一夜。他想了想,这才记起昨天下考,和希梅兴奋豪饮。他向另一侧看看,见希梅也是和衣而睡,还未曾醒来。他看看窗户,天刚见亮,一想这么早也不会有人起床,还是再躺一会。这几天考试,他确实有些疲惫。
松龄蜷起腿,侧向墙,闭上了眼睛,可内心却无法平静。他想起刚才的梦,自己看见道台了,看见学政了,看见熟悉的济世哈了,还有那个很有人缘的胡大人。也许是平时听秀才们说了很多官场黑暗的话,也联想过这些大老爷娇态淫秽的事,才让自己有此梦吧!不过那个何全倒是印象极深,他见谁都一付笑脸,考场上抄袭舞弊被趋出的那位。上次临走还冲着考官喊“爷爷我再不考这玩艺了,照样有吃有喝!”,后来,这事还成了秀才们的笑谈。
松龄眨眨眼,自己偷笑,还一百二十名秀才入帏,都是提携送礼照顾的。荒唐之梦,真要如此,那些官吏岂不都是妖魔鬼怪了。
他想着自己榜上有名那一刻,心跳也加速了。
他和希梅接受着祝贺,各府县秀才喊着他的名字。
他走进淄川,路上有许多人都投以羡慕的眼光。有给过自己水喝的刘二妈,问过路的齐大伯;有买米时那个吝啬的张老鬼,还有羞辱自己的卖肉于小三。
他走进家中,临里二婶来了;本家那个财主来了,哥哥嫂子们,同村的都来了,向自己祝贺。
满院子的人,挤坏着他建的篱笆墙。
夫人笑容满面穿梭于人群,儿子欢蹦乱跳东躲西藏。
他陶醉在幸福之中。
他的思绪走的更远。自己上任淄川县令,坐在衙堂上,那些平时趾高气扬的衙役们胆怯地看着他,瑟瑟发抖。
那些交不起租的,被差役打骂过的,卖儿卖女的,跪在那里喊着。“谢谢青天大老!你可给我们讨了公道。”
那些富户的要账管事,那些欺男霸女的恶棍,那些偷鸡摸狗的顽徒,跪在那里求饶。“大老爷,饶了我们吧!我们再不敢欺负他们了,再不为虎作猖了!以后我们和他们一样耕种劳作。”
自己当上御史,位列朝班,皇帝就在那里坐着。自己要弹劾贪官,弹劾谁呢?先弹劾那些杀人如麻的官军,再弹劾不救济灾民的州府,再弹劾谁呢?自己真一时不知该再弹劾谁。梦里的官员龌龊之事不可能上奏,只因是梦境,这将被群臣耻笑。那就巡视吧!专访那可恨可恶之官,还能云游名山大河,遍访圣贤及修身养德之人。
松龄越想越兴奋,竟忘了疲惫,他起身喊醒希梅。“希梅,等榜需要几日,你我何不登一次泰山?”
希梅一惊。“你怎么想到我的想法?巍巍泰山,五岳之首。前有无数名流,今有你我同行,哈哈哈,走!”
“前有圣贤祭天祈福,今有后生胸怀九州!”松龄附合着,手里收拾起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