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山顶透出了第一缕日光。
林中的鸟儿似乎被惊动了,四散着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只有摇晃着的树叶证明着它们昨晚曾在这里休憩。
山顶上的寺庙里,阳光照醒了佛堂门口的小和尚。他揉了揉眼睛,把最后一丝睡意驱离自己的身体。之后,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脚边,药壶倒扣着掉在地上,不禁无奈地笑了笑。
果然,昨晚还是太累了。
他将药壶拿起来,在水缸旁冲洗着。关于昨晚的事情,他已经想不起来,也无暇去想。不过他还是会笑话自己,昨天晚上竟累到连走到床上的力气都没了,在佛堂门口睡了一夜。
他舀起一勺水来,慢慢地浇在自己头上,但似乎并不能完全清醒。两个时辰的睡眠并不能提供给他足够的精神,但当值就是当值,今天的钟还得他自己去敲,叫醒一寺的人。
就是这样,开始新的一天,周而复始。
古寺的钟鸣了三声,将寺里的僧人们从梦中拉回现实。但他没有什么兴趣去观察他的同胞们是如何更衣,坐定,上早课的。习惯驱使着他向门口走去,推开那扇老旧的木门,迎接新一天的香火。
不过在门半开的时候,他想起了一件事。方丈生病了,这两天都不接外人。他又笑了笑自己,自己昨晚不就在照顾方丈吗。但他终究没有把门关上,回到自己师兄弟的队伍里。
因为远处的石阶上,似乎有个人影,慢慢的清晰起来。
他决定等等那个人,省得一会还要过来再开一次门,在这里等着,告诉他今天佛祖不见客,就这么办好了。
石阶上的人越走越近,那人用兜衫把自己裹着,小和尚看不清他的脸,但那兜衫似乎过分的大了。到山门的石阶不长,那人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是重重地踩在地上,就这样,一步一步地靠近古旧的寺门。
小和尚仰头看着自己面前的来客,背着阳光的方向并不能让他看清兜衫里的那张脸,但那双眼睛却分外有神,像是能穿透自己一样。
就像方丈训斥自己时的眼神。
这种想法让小和尚不太舒服,他索性偏过头去,问道,
“施主来此有何贵干?”
兜衫里的人用一种厚重又略带沙哑的嗓音回答道,
“在下云游四方,路过此处,看这里有座庙便想进去拜一拜,缴纳点香火钱,也求佛祖在路上给个保佑。”
小和尚摆出一个尴尬的笑容,说道:
“对不住了施主,我们方丈这几日卧病在床,不宜替佛祖接待香客,施主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小和尚说完了这话就要关门,但一只大手拦住了他。兜衫里的人扶在门上,似乎并没有走的意思,用他那略微沙哑的声音说道:
“小师傅莫急,在下不才,但常年出门在外,一点医术也是懂的,可否......可否让我进去看看,说不定能助你们方丈早日痊愈。”
痊愈?城里的刘郎中都说没救了,他会有办法?但他还是耐着性子说道:
“不好意思施主,我们方丈正在休息,实在是受不得一点打扰,施主的好意,我们心领了,还请施主尽快下山吧。”
听了这话,那人似乎急了起来,他把兜帽拉到脑后,露出斑白的头发。小和尚这才看清了那张脸,那是一张五十多岁老者的面容,那双眼睛是如此的深邃,仿佛能看透一切。小和尚又一次下意识地避开了那种眼神,但那人扶在门上的力道却更大了,小和尚没有办法,索性双手抱胸,不耐烦地说道:
“出家人不打诳语,还请施主速速离去,还佛门一个清静!”
但那老者似乎铁了心要进来,他一把推开寺门,也不管老旧的木橼发出吱哑的声响。小和尚早已气急败坏,大声喊道:
“施主!”
老人并没有听进小和尚的勒令,径直往佛堂里走。
“施主!”小和尚快步走到他身后,“您再不下山,我们就只好亲自送您下去了!”
老人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而用饶有兴趣的眼神看着小和尚,说道:
“哦?那你们打算怎么送我下去?”
小和尚突然被他看得有些害怕,这个时候,佛堂前正在上早课的师兄弟们也被惊动了,纷纷看向这边来,小和尚咽了口气,说道:
“怎么?你想在我少林寺撒野不成?”
那人听了这话,先是顿了顿,而后大笑起来。小和尚被这种笑声弄得越发生气了,大声喊道:
“师兄弟!送客!”
“释源!”
.......
苍老的声音从佛堂的里间传出来,回荡在整个前厅,原先议论纷纷的僧人们都静了下来。名叫释源的小和尚不敢再说话,但还是不服气地看着面前这个闯入的老者。那老者也停止了笑声,转而去搜索那声音的位置。这时,那声音又传了出来,细弱但稳健,不带任何感情。
“请进来。”
小和尚听见方丈传唤,便三步走到那人面前,说道:
“施主随我来。”
老者跟着引路的和尚慢慢走着,沉重的步子在佛堂前厅弄出颇大的声响,但一众僧人们都好像不为所动,依旧闭眼诵经。
“你看看,你该学学你的师哥们,”老者也不忘调笑小和尚,“我看你修行还差着呢,遇事儿别那么激动,出家人讲究色即是空空即是......反正就是空,你说是不?”
名叫释源的小和尚不想理他,只是默默将他引到了方丈的住处,便匆匆回到前厅诵经去了。
老者拨开帘子,走了进去。抱病的方丈正躺在房间左侧的床上,老者解开兜衫,露出身上的廉布衣服,还有背上那两杆长长的兵器。
一杆枪,一杆棍。
老者把两杆长兵靠在墙上,方丈却一直闭着眼睛,似乎并没有认为有人进来。老者环视房间,走到书架旁,看着那一本本佛经说道:
“怎么?少林寺现在不接香客了?”
榻上的方丈开口,仍用那种细弱但稳健的声音说道:
“香客一直是接的,就是不接草寇,土匪,强盗。”
老者从书架上随手拿了本经书,无心地翻看着,方丈接着说道:
“还有疯老头子。”
老者听了这话,拿着经书走向床边,对看起来十分虚弱的老方丈说道:
“师兄,你这样说就不对了,我好心好意过来看你,怎么能说我是疯老头子呢?不过刚才你徒弟估计是把我当疯老头子了。”
方丈咳了两声,说道:
“谁叫你硬闯的,他们不拦你才怪,要不是我出声,刚才真打起来,收场就难咯。”
老者笑道:“瞧师兄你说的,我哪敢真的跟他们打啊,再说了,就外面那几根葱我也不好意思真的出手。”
方丈叹了口气,说道:“外面那群小子,眼巴儿的盼着我死呢,死了才好!一了百了,回头分了香火钱,叫我那大徒弟下山卖狗皮膏药去!”
老者大笑起来,说道:
“你这老家伙,还是一点没变,你说,当时师傅怎么就没想到,就你这样的竟然能当上少林寺的方丈。那我岂不是要当武林盟主了?”
“你可别乱说话,我是一心向佛,出家人,不打诳语。再说了,你这个武林盟主都当到梁山泊去了,我还怕留着你,回头官府的人找来,那少林寺可算是毁在我手里咯!”
老者听了这话,说道:
“你这叫什么话?我哪里有亲自去那个梁山泊,”只听方丈“哼”了一声,老者又笑道:“就是闲得无聊,顺手教了几个徒弟而已。”
“徒弟?”方丈戏谑道,“比如玉麒麟卢俊义,禁军教头林冲,还有景阳冈打虎那位?你倒厉害啊,就这三个草寇,可是把高太尉硬生生请到梁山去了!”
“我哪知道,高俅那厮那么不经打,不过他也是活该。”老者骂道,“现在朝廷上净是这种草包,害的我连官都没法做,教训教训他也好。”
方丈点点头,说道:
“也是,看你今天这副流寇样子我就猜出来了,要说你也是够折腾,师傅本来就不想让我们出仕。你学学我,就在深山里当个老不死的和尚,生活安逸,有一堆徒弟照顾你,还能收点香火钱。”
老者听了这话,却突然沉默了下来,他站了起来,抚摸着自己的枪,过了许久,看着方丈说道:
“你,你真的已经不想再做什么了吗?”
方丈清了清嗓子,他看到了老者的眼神,冷冷地说道:
“年轻的时候,我也以为自己能改变很多事情,结果到头来还是无能为力,其实我上山的那天起,就已经对这个朝廷死心了。”
“是啊!”老者长叹一声,“这个朝廷现在已经烂得不像样子了,可惜时运不济,竖子成名!奸臣当道,就是苦了黎民百姓。要不然,百姓都在家安心务农,梁山泊哪能聚得起那么多人。”
“是啊,百姓活不下去,当然要造反,”方丈说道,“我看,这朝廷迟早要被那蔡京,高俅还有童贯搞乱。”说到这里,方丈有咳了两下,接着说道:“但我觉得梁山泊那帮人,成不了多大气候”
老者叹了口气,说道:
“你也别为这个太操心,小心提早去见佛祖了,不值当。”他转过头去,看着他的枪,继续说道:“我就是觉得不甘,师傅传我们一身本领,就这样入了土了?”
方丈听了这句话,突然沉默了下来,但又似乎精神了许多,问道:
“五步十三枪,翻子拳,五郎八卦棍,你尚且使得?”
“这些东西,我丢不下!”老者说道。
方丈听了这话,突然长舒了一口气,像是在思索应该说什么,过了很久,他终于开口了:
“你知道吗?其实很多东西,传在了我们身上,却不一定是要我们去使用它。”
老者抬头,“你这是什么意思?”
方丈接着说:“你我已经老了,时间不饶人啊,要做很多事情已经没有时间了,但是,”方丈挣扎着起身,看着窗外,继续说道:“这大千世界,我觉得,总有那个能够改变这一切的人存在,你应该下山去找,找到他,把自己这毕生所学,教给他!”
“就算那种人真的存在,我也不一定找得到。”老者说道。
方丈摇了摇头,道:“师弟,古人曾经说过,凡事不问能与不能,只问该与不该,现在大厦将倾,与其明哲避世,不如投身于这乱世,我相信,若那个人真的存在,你一定能找到他。”
老者在房中静静地立着,似乎在想着很多事情。枪峰倒映着他的脸,散发着一股寒光,老者闭上眼睛,手轻轻地搭在枪杆上,过了许久,他淡淡地说:
“是啊,明明看起来还那么太平,却已经是乱世了。”
他将枪和棍背上,用兜衫重新把自己裹了起来,走到门口,说道:
“我这就下山。”
“你这老家伙,可千万别死在半路。”
老者笑道:“你放心,我命硬,倒是你。我突然发现,你现在说话还真像个和尚。”
方丈又开始咳嗽,“你废话!我可是少林寺方丈!你要下山赶紧下!”
老者笑了笑,拉开门帘,又回头说道:
“师哥,我走了。”
这一回,方丈看着他,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老者没有再说话。他回过头,从佛堂后厅一直向外走,路过了那群上早课的和尚,走出了那扇古旧的寺门。
太阳已经升的很高了,林中的鸟儿早已觅了食,叽叽喳喳地叫了起来。
兜衫里的人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走下石阶,慢慢地被薄雾所笼罩,踏入了历史的烟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