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马长歌信风急,春意十里不如归。
温暖的东南风带着湿润的水汽,配合着阳光,将土地从寒冬的沉睡中唤醒过来。比较显眼的是灌木,大概只需要一个月左右的功夫,就可以重新铺满城外的土地。当然了,还有野花和杂草,以及伴随着醒来的麻雀和松鼠。
这万物复苏的一天,农历上称之为——惊蛰。
一辆大篷马车行驶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比起单马拉动的小型马车,这种双马马车更加平稳。当车轮压过路上的小石子时,会忍不住地颠簸。不过这似乎并不能影响乘客们的注意力。
马车外,官道旁的灌木已长了三尺多高。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在地上留下了一个个光斑,形成了大片的荫凉。
时间的流速似乎是可变的,比如在这样一辆颠簸的马车上,人们却总是容易进入深思的状态。窗外的景色飞速走过的时候,每个人的内心,都会为这快速移动的景色配上一曲音乐。或许这时,脑海里还会有几句对白,或许之后,还会想起一个人,一个夏天。
同一个景色,每个人想起的是不一样的,那都是他们自己的故事,自己是自己的主角。
“我在洛阳求学时的同窗告诉我,这两年,从南向北的马车上,不一定全是出游的人,但若是有人从北往南走,那一定是回家。”
说罢,白衣书生一笑,看向对面的姑娘。
马车上共有三个人,除了白衣书生和姑娘,还有另外一个人。那人裹着一件巨大的兜衫,沉寂地靠在座位上。
女子微微欠了欠身,她穿着一身秀色的锦缎衣服,两手抱一架琵琶,倒是典型的江南打扮。
“公子这话倒说中了,小女子家住杭州,此番正是要回家。”
书生答道:“我瞧姑娘婉约清秀,也只有江南一水,才养的出这样的佳人。”
“公子谬赞了,我本是杭州小户人家,自幼便被家父送去学艺罢了。”女子笑道,“只是不知公子贵姓大名?”
“小生名叫‘柳元直’,洛阳书院人士。”
女子掩面一笑,道:“幼时爹爹也曾送我读书,公子莫不也是教书先生?”
书生轻启一折扇,上书“清风明月”四字。
“姑娘说笑了,书自有人教,却不是我。”
女子看了看身旁的琵琶,缓缓说道:
“小时常听父亲说,读书人都是有大志向的。”
说罢,女子转过头来看着书生,启唇一笑。
“扬州水清,若是有缘再见,小女子愿为公子弹一曲琵琶。”
书生笑道:“姑娘的好意小生心领了,只是这读书人若弃了书本,去江南画舫里整日听曲,那可真是国之不幸。”
女子眉目轻掩,静坐不语。
这时,穿兜衫的人从梦里醒来,伸了伸懒腰,呼声中却还带着浓浓的倦意。
书生凑过身去问道:“这位兄弟,你叫什么名字啊?”
那兜帽被拉开,这才发现里面的人面容清秀,是个二十岁出头的青年,在他的身边,一杆长枪被套在兜衫里,斜靠在他背上。
青年看了看书生,又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女子,清澈见底的眼眸倒映出两人的面庞。
“我叫岳飞,字鹏举,汤阴人士。”
书生笑道:“又多了一个回家的人。”
女子拿过琵琶,轻抚道:“只是这情这景,却拿哪支曲来应是好?”
“姑娘若是愿奏,小生亦可为姑娘和一段词。”
女子轻轻拨弦,曲调幽婉,像平静的湖面上落下的水滴。
书生闭上了眼睛,想起常诵的一首佳作,却是这般应景。此时此刻,不由得泪上心头。
窗外流风依旧,鸢雀飞鸣,若是时间静于此处,想必是极美的画面。
书生闭目轻吟,却又多了几分唱腔。
“关山......难越,谁......悲......失路之人,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
岳飞看着窗外,蓝天和绿草渐渐变成熟悉的样子。马车缓缓驶进城门,上书“汤阴”二字。
而他所想着的人们,也在等待着他。
......
铜牙上结的冰化开,水滴下坠,落在大理石地面上。
大殿回荡着清脆的滴水声,地面上画着一副巨大的八卦图,正迎着屋顶的八只铜牙狮首。
这声音惊动了完颜晟,他站在“震”位上,望着殿中的王座。
这临潢府的王座,曾被辽国皇室坐了二百年,如今却空无一人。
“坤”位的地方,完颜斡古泰闭着眼睛,面容凝重。
“看够了吗?”
苍老的嗓子发声,传入完颜晟的耳中。
“看够了,却还未坐过,不知我可坐得?”
完颜晟转过身来,看着眼前的老者。
“何必问我呢?‘震’位主帝,你自己已经选了。”斡古泰轻描淡写。
完颜晟笑了笑:“我原以为,所有事情都该问一问您的。”
说罢,完颜晟反手指向王座。
“坐上了这位子,却不知我还是不是我自己了。”
斡古泰道:“先帝总是杀伐决断,你又见过多少他其他的样子呢?”
“杀伐决断,多么单调的样子啊。”完颜晟道,“你们喜欢的样子,是韬光养晦吧。”
斡古泰闭上了眼睛,没有再出声。
完颜晟摇了摇头,慢慢走上那空荡荡的王座。他抚摸着王座的扶手,感受着金制品带来的触感。他坐上了那王座,他心中想了多年的那个王座。
大殿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门口透射进来,正照在完颜晟脸上。
他迎接着阳光,以帝王一般的姿态看着殿下的那张八卦图。“震”位的地方,他似乎看到那里的人还没有消失,那个锋芒毕露,心中充满了野望的四王爷。
他看到了“坤”位上的老者,垂垂暮年,油尽灯枯,第一代帝国的荣耀和过往即将随着这一群人的尸骨被深埋土中。
然而斡古泰缓缓抬起头来,看着王座上的完颜晟,似乎驱散了他身上所有的光芒。
完颜晟道:“你可知我心中所想?”
南下!他是知道的,只是他们怎么会同意呢?帝国已经连年征战,他们最想做的,就是在这临潢府里休养生息吧。
斡古泰却摇了摇头,轻轻说道:
“平州的降将张觉,近日与宋人暗通书信,欲有所动。”
这话出乎完颜晟的意料,若是如此这般,南下岂不是易如反掌?
“哦?”完颜晟提起了兴趣,“您的意思是,放虎离山,请君入瓮?”
斡古泰又一次陷入了沉寂,似乎和殿下的八卦图融为一体。过了许久,斡古泰双手前拱道:
“张觉反复无常,宋人背信弃义。望皇上知所进退,再续我大金荣光!”
这声音是如此有力,似乎不属于这苍老的躯体。完颜晟心绪翻滚,过了许久,他缓缓开口道:
“您,您刚才叫我‘皇上’?”
斡古泰深鞠一躬,用有力的声音继续喊道:
“臣完颜青朗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颜青朗”是斡古泰的汉族名字,但并没有人这样叫他,很多人不敢。
二十五岁那年,他遇到了太祖皇帝阿骨打。四十岁那年,他们转败为胜,开始取汉名,纳辽地。到如今,当年的那些人大都入土,只剩他一人。
完颜晟的眼中翻腾不息,似是经历了千百种情绪,他似乎已经清楚,如今他要面对的,是整个完颜一族的未来。
请皇上知所进退!
进?退?
铜牙上的冰被阳光完全化开,狮子们在迎接新的主人。
王座上,雄鹰已经羽翼舒展。
......
北原的天幕依旧是彩蓝色的样子,星辰排布,宇宙的尽头深不可测。
年老的萨满微微活动了身子,多年的修行让他习惯了在烈风,狂雪中凝望星辰。除此之外,另一种直觉也异常发达。
那就是,对余生的感知。
他早已想到了这一天的到来,当生机散尽,他愿意直视这星盘,追随萨满神的脚步而去。
安静,平和,不惊扰任何人。
兀术静立在老人的身后,他看着天空说道:
“听临潢来的信使说,斡古泰爷爷和一众大人们一致推举四叔做新首领了。”
老人道:“孩子,那你的想法呢?”
“我?我当然高兴啦,四叔那么厉害,当然可以带领我们啦。他还同意我带兵了!以后我也可以靠自己的力量为族里建功!”
老人摇了摇头,抓住兀术的胳膊,意味深长地说道:
“孩子啊,未来能够带领我族的,从来不是王座上的某个人,而是你们。”
什么?
兀术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他曾想过四叔所讲述的南方和未来。他本来觉得,自己只需追随首领的长刀,所向披靡就好。
年老的萨满看向天空,悠悠说道:
“王座上的那个人,从来都只是一个代言人。当他走上那个王座,他就不再代表他自己。从此以后,他就只负责看着你们,而真正精彩的部分,要靠你们——完颜一族的年轻人来亲手创造!”
兀术陷入了沉默,但他的心却并不平静,他回想着自己的过去,那自由自在的二十年,从这一刻开始,他似乎肩负了更多的东西。
“萨满爷爷,我......”
孩子!不要怕!
他的心里传来一个声音,像是来自远方的坚定的呼唤。
兀术的脑中闪回了数千种画面,他想起年少时驰骋马场,想起族里的日日夜夜,想起战场上悬于头顶的长刀,想起那日郊外的林道上,和那不知名的宋兵的交谈。
为兵者,先事国,再事君,最后事将,恕我不能领你的情了。
那我们刀兵相见之日,便互通姓名吧!
兀术渐渐平静了下来,他看着眼前的老者,心中有了答案。
“萨满爷爷,我知道了。”
少年走下了山崖,老者凝望着天幕。
众星精致地排布在天穹上,明灭可见,老人看着众星闪烁,喃喃自语。
“北辰耀芒,紫薇闪烁,流星外冲,相消而灭......天道恒在,往复循环,无生无灭......”
老人闭上了眼睛,随着这喃喃自语,准备迎接生命的消逝。
而山下的世界,暂时的平静却即将被打破。
这是史书上的宣和五年,这一年,南朝已经忘记了自己在谈判桌上的耻辱,转而沉浸在收复失地的喜悦中。这一年,北朝的第一代开创者交出了权柄,年轻的一代则蠢蠢欲动。
那些染着鲜血的过往,早已被春来新发的植物掩盖,深深地埋入尘土之中。而那些少年,也早已长大成人,即将承接既定的使命。
一些人的历史已经结束,而另一些人的历史,即将开始!
《狐豺之盟》全卷完,敬请期待下一卷——《朔月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