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力,早就从白楼岳父家的豆芽作坊和粉皮作坊里看到了希望,他决定从这里入手,进行发家致富。要搞这两种生产,必须具备足够的劳动力,于是他一面等待两个儿子快快长大成人,一面盼着两个老婆再给他生几个儿子。但是事物的发展变化,并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两个老婆接二连三地只生女儿不生儿子,使他心里很不痛快。好不容易等到天保十三岁,可以去白楼跟三个舅舅学生豆芽、漏粉条、旋粉皮子的技术了,等他学会以后,就开粉坊。而天佑却坚持在柳子戏班里吹笛子,宁死不肯参加生产劳动。大力气坏了,埋怨大老婆生的儿子是废物,生的女儿不中用。
惠珠反问道,你整天说,要识大体顾大局,都像你这样重男轻女,中国还有人吗?你有叫我们只生男孩子的本事吗?我们做给你吃穿,陪着你睡觉,你自在够了,还要强迫我们只生儿子,还讲不讲道理?今后不要再沾我们的身子,免得再生闺女。
他说,我需要的是能干重体力活的男子汉,并非重男轻女,你胡扯什么呀!天佑如此刁难我,我的青春年华又要白白地浪费十几年了,能不着急吗?以后人口成倍地增加,我们却没能给他们创下家业,叫他们像石家的孩子那样衣不遮体,食不果腹,你能忍心吗?人无远虑不行,我们必须停止生育,腾出手来发展生产,多买土地,尽快富裕起来,让子孙后代衣食无忧。
听了老公的一番肺腑之言,她感到非常愧疚,后悔自己不懂得丈夫的心思,比起他的委屈来,自己的这点委屈算得了什么呢!人生只有一个黄金期,在这期间,像他这样的血性男儿,如果空怀致富经,却不能把它变成物质财富,该有多么痛苦呀,她难过地流眼泪。
天佑的妻子向老人们诉苦,祈求他们不要让他到处瞎游荡了。于是全家人给他做思想工作。他歪着脖子讥笑道:“爹,你为什么不拣多赚钱的阔生意做?”
爹质问道,你咋知道这生意不赚钱的?绿豆三四个小钱一斤,磨成淀粉,制成粉丝和粉皮,利润翻了好几倍。用浆水和豆渣养几十头猪,不用一年,一头猪少说能长五六百斤,又能卖不少钱。它们的肥料能养百十亩土地,粮棉的产量能翻五六倍,又卖很多钱。我反复考虑,这种连条式的生产方式,是最能赚钱的。不错,这是出力的活,又脏又累,苦得很。现在中国的工业非常落后,连大城市的纺织厂,都是手工劳动。我们是庄稼人,不能弃农经商,又不具备做大买卖的条件,哪有既阔气,又多赚钱的生意可做?我们吃苦耐劳,勤俭持家,大干几年,积累了资本,有了足够的土地,就关闭淀粉厂,开窑厂,烧砖瓦,赚大钱。买上几顷地,盖上两座大楼院,创下一份大家业,不仅我们的生活幸福快乐,而且子孙后代的幸福也有了经济保障,你能说我们的劳动不光彩吗?你哪里也不能去,就在家里干活。孙井来了,你跟他学曲子,吹吹唱唱,一家人其乐融融,不是很好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在戏班里也不少挣钱,何必做臭苦力?我死也不干。
他爹气得一瞪眼,骂道,好小子,你吃的,穿的,住的,哪一样不是臭苦力创造出来的?你这个忘恩负义的逆子,明天就带着老婆到戏班里吹着吃去。
爷爷说,他还是小孩子,你讲的这些道理,他会想明白的,着急不中用,慢慢来嘛。他对孙子说,你年轻气盛,爱空想,会把青春误掉的。你弟弟就很讲实际,任劳任怨,脚踏实地。粉条和粉皮是家常菜,老百姓的需求量大,不愁销不出去。等你爹的创业计划实现了,谁看着不眼热?现在开粉坊,我也能帮忙。你若执意不干,这个创业计划,就只能等到你们的儿子成长起来,再实现了,你忍心这样折磨你爹吗?时间就是金钱,不能坐失良机。你以顺为孝,别再出去了。如果执意做致富路上的绊脚石,逼到劲上,别怨你爹对你不客气。
天佑对这样的未来也十分向往,但他吃不了这种苦,受不了这种罪,打死也不干,还是吹笛子好,高雅又自在。人生本是一台戏,演到哪里,是哪里,何必自讨苦吃呢?他问父亲,您忍心叫天保挑着担子去卖豆芽子吗?挨累是小事,丢人是大事。家里穷得不至于靠他卖豆芽,赚几个小钱,维持生活吧?
他爹要揍他,被他娘急忙摁住了。他娘说,天佑,你是个只会吹牛皮、放空炮的废物点心,有啥资格逞能?天保结婚后,我们就分家,看您弟兄俩谁能富起来。
媳妇说,指他吹笛子挣钱养活老婆孩子,是下辈子的事情,这家不能分,分开我就回娘家。
奶奶问,天佑,你真的要走吗?他点点头。奶奶长叹了一口气说,糊不上墙的烂泥,是勉强不得的,让他走吧。
他大言不惭地抱怨奶奶偏爱天保,一碗水没端平。奶奶不屑地说,世人都是喜欢勤奋的孩子,你这个只会快乐,不会创业的孩子,谁能瞧得起?要大家瞧得起,就做出样子来。
他媳妇伤心地哭着说,俗话说,娇儿无厚诚,已经把他娇惯成二流子了,还依着他,这是疼他,还是害他?天佑,你也是七尺男儿,说话哇哇响,自以为了不起,竟不知天下有羞耻二字,我替你害臊!
老人们听了心里咯噔一下,他们想,她的话说得重了点,但这是事实,她爱他,才这样说他,不像我们这样迁就他。爹怒气冲冲地对他说,千军万马不曾挡住我前进的道路,我岂能容你!他站起来去抓他,被两位妻子抱住了。爷爷奶奶大叫:“天佑快跑!”
他急忙钻进东屋里,藏到床底下,抖成一团。妻子跟进来鄙夷地说,不争气的东西,我恨你!提上包袱去了娘家。
他知道爹的脾气惹不得,逼极了,会一巴掌把他打死的。他知道妻子金子般的心,伤不得,但他吃不得苦,很难让他们满意。戏班的寿命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以后散了班,他能厚着脸皮回家来坐享其成吗?他心里像一堆乱麻扯不清,理还乱,是走还是留,他拿不定主意。天保隔着门缝对他说,哥哥,留下来吧,少了你,加工厂开不起来。
他听着心酸,一股悲凉的感情涌上心头,眼泪簌簌地流了出来。他规劝自己别走了,在家做爷爷奶奶爹娘的孝顺孩子,做弟弟妹妹的好哥哥,做妻子的好丈夫,与他们风雨同舟,共享天伦之乐。但是这关系着他一生的命运,他必须慎重考虑,他彷徨起来。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头脑似乎清醒了许多,便果断地做出了抉择:走,天不亮,就溜出了家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