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月亮还是那样的圆,依稀在玉盘中可以看到嫦娥的身影。十年后同样的夜晚,却连星星也不曾看到几颗。这不知该归咎于晴天和阴雨天的区别,还是归咎于缺乏了一颗寻找光明的眼睛。
银杉学校的看门人老王,在劳累了一天后正准备睡去,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所吸引,这脚步声很轻、很慢,很不同寻常。于是他便倚在窗前察看,就在这时,他隐约看到一个绿色的身影,缓步徐行,渐渐地消失在黑夜之中。那脚步声也渐渐地远了,远了。
王老太看见老王趴在窗边,就起身骂道:“老家伙,这么晚了还不睡?”老王长叹了一声,说道:“梦君走了!”王老太有点疑惑,问道:“谁是梦君?”老王说道:“梦君你都不知道,就是那个教孩子们国文的老师吴梦君啊!”王老太说道:“哼,那有什么稀奇,就咱这穷山沟,又留住过谁?人家支教期满了,自然该走了。”老王听了这番言语,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拿起手中的扇子扇了一扇。
却说那吴梦君独自一人走在山路之中,他走得很慢,且一直低着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这个时候,他来到了翠屏河畔。夜间的翠屏河虽然是漆黑一片,但是阵阵微波荡漾、习习清风吹拂,依旧让人神清气爽。这安静的夜,虽然缺乏了一点光亮,但却让人能够沉静下来,伴着水流哗哗的激荡声去回望一下那不复存在的似水流年。
十年前的他,还只有十九岁。他是山西省运城县人,在这一年参加了高考,还考得了一个像模像样的成绩。到了填报志愿的时候,他想要去填报师范专业,却遭到了家里人的强烈反对。他的父亲说道:“做老师哪里能赚钱?听我的,报个律师专业,以后肯定衣食无忧。”他的母亲说道:“梦君,你看看咱们家的人,从你爷爷到你爸爸,哪个不是做老师的?教了一辈子书,也穷了一辈子,你就算不考虑家人,也要去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啊!”他害怕父亲的威严,也禁不住母亲的劝导。他就是委屈自己,也不能拂逆父母的愿望。于是在填报第一志愿时,他填报了律师,但年轻人总归是矛盾的,他还是悄悄地在填报的第二志愿上填上了师范专业。
最终的结果,谁都没有想到。他的第一志愿被分数更高的人所取代,没有报上,因此自动被归入第二志愿。而更为令人难以接受的是,由于他的师范专业是作为第二志愿被录取的,需要到乡村地区支教十年方可转正。他的支教地,后被选定在了兴安岭的银杉学校。
吴梦君从小喜欢国文,因此他选择了教授孩子们国文知识。他大约是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和一天的大巴车,才来到兴安岭附近,再加上银杉学校位于兴安岭的深处,有很长一段山路没有通车,需要步行。因此,他大约是在子夜时分,才来到了银杉学校的附近。
那个夜晚,他也是来到过翠屏河畔的,那一夜的翠屏河有月光的映衬,显得静谧而又美丽。他独自一人坐在河畔,隐约间还能闻见一丝茉莉花香、听见一阵吹笛子的声音。这笛音连绵不断而又清淡雅致,这使他心怀大为舒畅,不由得吟出一句诗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这时,那笛音忽然停了,一个清脆的声音问道:“是何人在此?”吴梦君这才看到,在河岸的另一端的树丛里,有一个女孩子,她拿着一支长笛,独自娴静地站立着。月光洒在她那清秀的面庞上,照映着她的淡黄色外衣,也着重展示了她那不能够被暗夜所掩饰的秀发;河水也倒映着她的身影,微漾的波纹使她的影子若隐若现,朦胧而又雅致,从而形成了一幅水天相接的水墨画。两岸的草丛中散发出的清香,也伴着她身上的那一丝茉莉花香,沁人心脾,使人沉醉。
吴梦君感觉自己如在仙境一般,一时竟忘记了回话。那女子见他不回话,也不再多问,便依旧吹起了笛子。但不知为什么,这一次吹笛子总感觉不如刚才自然,大约是因为旁边有人的缘故,她又吹了十分钟左右,便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校长给支教的年轻老师们分配了办公室,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一个类似锅炉房的地方:屋里到处布满尘土,蜘蛛网也是层出不穷,地面上没有铺砖,是陈旧的布满裂缝的水泥地面。没有专门的办公桌,桌子是临时从一些空教室里搬来的木头桌子,桌面上有着斑驳的历史的痕迹。椅子上更是打满了钉子,想是已经骨折了多次又被缝合起来。吴梦君也不以为意,因为家里面比这里也好不到哪去。
然后,吴梦君就与其他的老师们见了个面,就在这时,他又闻到了那一丝茉莉花香,同时也注意到了一个身着淡黄色外衣的年轻女老师,他突然感到十分欣喜,便主动向她点头示意。那个女老师也似乎认出了他,向他报以微笑。
她叫张翠茗,是一个来自上海的十九岁女孩。与梦君一样,她也是来支教的,只不过她不需要支教十年,只是临时来此支教一年。更为凑巧的是,她也是教国文的。
上海无疑给这个女孩子带来了不一样的气度与风采:她出生于书香门第,父亲是上海有名的报刊编辑,母亲也是有名的作家学者,她的生活可以说是无忧无虑而又快乐幸福的,这给了她足够的自信去应对自己的生活。不管是在教学还是各项活动中,她都是最出色、最优秀的,校长屡屡对她表示认可,她的学生们更是对她热爱无比,她就是他们心中的女神。
梦君很喜欢与她谈话,与她谈话,你可以知道很多事情:国家对师范专业人才的政策、大上海的风流轶事和时代风物,都是梦君闻所未闻的。他突然开始对自己的未来有了一份新的希望,也许他也可以到上海,去做一名教师,教书育人,同时寻觅到一位佳人共度此生。他想到了徐志摩和林徽因,想到了鲁迅和许广平,想到了吴文藻和冰心,想到了钱钟书和杨绛,也想到了陈源和凌叔华。也许他吴梦君以后也可以被后世传为一段佳话呢!突然,他的思绪到了翠茗身上,却不由得脸红了。
他试着去关心翠茗,在很多方面向她示好:陪她度过的唯一一个生日为她精心设计、在教学准备活动中尽可能地去帮助她、有时还陪她去附近的山林里散步。翠茗看着梦君所做的这一切,不说什么,只是微笑着。
一年的时光,说快也真的很快,到了翠茗离开的时候了。在翠茗离开前的一天,那是黄昏时分,二人再一次来到翠屏河畔。梦君说道:“你看那夕阳无限好,真的只是近黄昏啊!”翠茗笑道:“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又何必伤感?”梦君问道:“你要回上海了,对吗?”翠茗摇摇头,说道:“我要到英国剑桥大学去留学了,我父亲已经把行程为我安排好了!”梦君一时怔住了,对于他来说,尚不知上海为何物,对于英国和剑桥,只觉得是更加遥不可及的事物。
梦君幽幽地说道:“可以再为我吹一下那一日的曲子吗?”翠茗奇道:“哪一天?”梦君说道:“就是那一天晚上。”翠茗笑了笑,便拿起长笛,悠然地吹了起来。那声音依旧连绵不断、清淡雅致,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层忧伤的情调。
梦君有些忘情了,他说道:“不知日后还会有时候相见么?”翠茗不答,笑了笑,说道:“我吹的这只曲子,名叫阳关曲,你听得出来么?”梦君对于音乐并无造诣,但他知道《阳关三叠》,便说道:“可是‘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吗?”她笑着点点头,然后说道:“我该走了,明天一早就要出发,我回去得收拾一下东西。”梦君说道:“那我明日一早来送你。”翠茗点了点头,便离去了。
第二天一早五点多,梦君就已经守候在学校门口了,他等啊等阿,一直等到天大亮了也没有等来翠茗。他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就往翠茗住的地方走过去。来到翠茗的房间外面,与翠茗同寝的小凤走了出来,说道:“吴老师,这是翠茗托我交给你的,她昨晚十点就走了。”梦君接了过来,那是一个显得非常陈旧的信封,他缓缓地打开来,只见里面有一张信纸,上面写道:
“期年匆匆,岁月如流,与君之共度韶光,安敢相忘?默然离别,只愿君不再烦恼。君既解阳关之意,何不有王勃之旷达?九龄虽是梦中之最,然唯言梦中境,难成梦中人。我这番远走,不知何时折返,愿君一切安好。”
信中没有说到她的行程,也没有提到她的联系方式,更没有说到再会之期。
兴安岭中大风依旧,翠屏河畔河水汩汩,但是,却再也没有那样的笛声,再也没有那样的吟诗作对之声了。
弹指间,悠悠十年已过,梦君也要离开这住了十年的银杉学校了。在他离开前的一天,他收到了这样的一个信封,是父亲寄来的,信中写道:
“梦君我儿,已托你舅父为你办理了律师证,请速回家来就任律师职位。十年不见,在家中翘首以盼。”梦君看了这封信后,不由得叹了口气。
这几年他与家里的信件不断,他得知家里的境况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家里的田地没人耕种,渐渐地荒了;父母靠着退休金勉强度日;家中的一间老屋子也因为年久失修而被强制拆迁;自己的工资过于绵薄,也贴补不了家用。因此父亲早就嚷嚷着要想办法给他重新谋份营生,后来父亲得知舅父在外地做营生小有成就,便托他给梦君办了一张律师证,梦君国文学的好,可以先从书记员做起。
他不愿在白天离开兴安岭,因为他害怕白天。白天意味着真正的分别,只有夜晚能够隐藏他不安的心,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没有星光和月光的晚上。他与翠茗一样选择了在夜晚偷偷离开,只不过心态却大相径庭了。
这时候的梦君,立于翠屏河畔,与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他坐在岸边,没有闻到茉莉花的芳香,也没有听到那动人的阳关曲,但他的目光突然注意到了对岸的那个淡黄色的身影,那个亭亭玉立的人儿,风采尤胜往昔。他凝神看了一会儿,才发觉对岸并没有人,只是草丛里有一株株淡黄色的蒲公英,它们的绒毛与种子被风吹到很远的地方。梦君眼见此景,又开口吟道: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
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