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正值五月初,榴花乍红,柳絮飘落,正是万物繁盛的时节。清风送爽,夜色降临,东水关的闸门大开,金水河中的奢华画舫,一艘接着一艘,闲适地飘落在秦淮河上。
前往江南行省左布政使署的路上,十三阿哥顺着秦淮河,骑在马上神采飞扬地笑道:“瞧这两岸风光,竟有种满怀春色向人动,遮路乱花迎马红的畅快感。”
周遭尽是熟悉的清甜香味,仿佛又回到了幼时母妃还未去世时,轻松自在的好日子,朱棣惬意地伸手接落下的花瓣,浅笑道:“也许前世你真的是游街的探花郎呢?六朝太远,明初可是有不少年少及第的英才,有你一个也不稀奇。”
“四哥,此言差矣!”十三阿哥得意大笑道:“以我的才华,虽然长得俊了些,也该是状元郎才对啊!”
道衍在旁不失时机地恭维道:“十三爷,贫僧期指一算,您乃是天上文昌星君转世,只是苦于身份所限,不然下场必会高中。”
十三阿哥虽不信这大和尚所言,但无人不爱好听话,何况当此春风骀荡、马上看花时,心情大好地反问道:“大师净拿我说笑,我若是文昌星君转世,那四哥呢,他是公认的文采斐然之人,岂不是文曲文昌星君转世?”
道衍抚摸着胸前的长须,似笑非笑地笑道:“非也,四爷乃是真武大帝分身,为体验人间疾苦,才入世历劫的。”
体验人间疾苦?难道这便是我前世今生受尽人生七苦的缘由吗?朱棣神色黯然地望着碾碎在尘土中的粉红花瓣,心中暗叹这种煎熬何时是头?
十三阿哥微微摇头,凑近朱棣压低声音笑道:“四哥,瞧这大和尚眼睛锐利的,哪有半点出家人的清心寡欲。不过他这话倒是提醒我了,莫不是他想效仿道衍和尚,真若如此,那弟弟甘愿做宁王。”
朱棣神色复杂地看向面前神采飞扬的少年,沉吟半晌才低语道:“燕王终究还是负了宁王,要做就做楚王吧。”
“楚王?”十三阿哥疑惑地重复道:“为何?不觉得他跟燕王亲近啊?论关系亲疏,好歹也该是周王啊?甚至代王也勉强能行啊!”
因为楚王最懂韬光养晦,是前世那帮糟心的兄弟中,唯一让人省心的,甚至在与帝系关系日疏的情况下,楚王一脉想方设法奉承帝系,使楚王藩封得到绵延,世代盘踞武昌城,享尽荣华富贵。
只是这些话没必要解释给十三听,于是便随口道:“因为我现在是朱桢啊!楚王朱桢!”
十三阿哥果然当朱棣在说笑,大笑几声,转而说起了晚上游湖的事,满心都在灯船游秦淮上了。
朱棣嘞马停在江南行省左布政使署仪门外,向内望去原本气势恢宏的“敕造魏国府”的牌匾,早已被“江南行省左布政使署”几个大字所取代,只留下门口两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石狮子,应该还是当年那对吧,三百年日晒雨淋抹去了当年的杀气,看起来圆润随和了许多。
时任江南行省左布政使的许世辉,早已得了曹寅的知会,二人均一身便衣亲自在大门外等候,因朱棣已经交代过不得泄露兄弟俩真实身份,并未行礼,却依旧按规矩恭请正门入内。
朱棣也不做推辞,领着十三阿哥从正门入内,迫不及待地往静妙堂方向走去,沧桑变迁中,三百年岁月逝去,也不知道妙云的闺房绣楼如今是何光景?
眼看二人径直往内宅走去,虽说满人女子没有汉人那么严苛的礼教制约,可许家毕竟久居江南,根上本就是汉人,早已习惯了外男不入二门的规矩,许世辉心里不舒坦,却又不敢得罪二位皇子。
叫过心腹小厮密语,本打算传话让内眷避开,话到嘴边想到自己家包衣奴才的身份,宝贝女儿是在待选宫女名册上的,与其想方设法落选,还不如搏一把,没准能被皇子看上,女儿本就生得美貌,又被精心娇养十余年,自信不比任何人家女儿差。
许世辉眼看朱棣无视府内各处美景,一路疾行来到静妙堂前,莫非二人冥冥之中牵有红线,更觉得心中大喜。
反倒是曹寅出言提醒:“四爷,此处已是内宅,住着未出阁的姑娘,可否先去别处看看,等下人收拾好进去参观?”
“不必!”许世辉谄媚地沖朱棣笑道:“哪能让二位贵人等候,本就该她来给主子磕头请安的。”
毕竟是住在妙云闺房的女孩子,朱棣还是有几分期待的,在堂前空地上安放的石凳上坐定,抖了抖袍子下襟:“行吧,就让她过来请安吧。”
十三阿哥也在朱棣身边坐下,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湖光山色,随口赞叹道:“许大人,真是好福气啊,天天住在这神仙居所,定能健康长寿。”
许世辉得意地笑道:“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啊!奴才几世修来的福分,才能有幸携家眷住进此宅!”
说话间许世辉的独生女儿许静妙,一身江南汉家女子妆扮,艳丽的桃红色绣花大褂,下罩百褶月华裙,皆是上等绸缎所制,头上亦是珠钗环绕,行走间金光闪闪。款款走上前冲众人行礼道:“四爷,十三爷,曹伯父,静妙给您请安了。”
好一个奢丽的官宦小姐,不过是家常打扮便如此贵重,看来这许世辉没少贪腐啊!简直辱没了妙云的静妙堂!朱棣不满地瞪了许世辉一眼,冰冷地冲许静妙开口:“静妙?爷倒是觉得你担不起这个妙字,更不配住静妙堂!”
十三阿哥万万没想到自己四哥突然为难一个弱女子,只能干笑两声,尴尬地打着圆场:“许小姐,快请起……我这哥哥说笑呢。”
许世辉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竟让四爷口出恶言,心中懊悔地要死,只能顺着十三阿哥的话,艰难地挤出一丝笑容:“呵呵,四爷真会说笑。”
看着许静妙委屈地眼圈都通红,强忍着不肯落泪的样子,朱棣心中闪过一丝不忍,不过是个小姑娘,她有什么错,住在这里又不是她的错。神色黯然地叹息道:“是啊,开个玩笑而已。”
却又再没了继续探访的心情,逝者已逝,徒留这些旧物又有何用,终究回到当时的心境,只能平添惆怅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