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浪不住地拍打,船头那方窟窿倒灌湖水,船家连同伙计修补也不见好;不一会,积水越来越深,船也倾斜得厉害。
吴英男双足泡在水中,身体不住打晃,但手臂依然稳定,悠扬的笛声响起,这略微安抚了众人心神,似乎......对水怪也有影响。
紫玉笛是母亲留下的,并非俗物,这一点她早就知道,更何况父亲;只是先前父亲不喜见她侍弄,直到母亲病故才放松些。
先是水怪那条硕大黑尾,而后陆安平与灰衣瞎子激斗,险境频出,湖中风浪又不见缓,直到陆安平落水,她才醒悟,吹起水龙吟来。
在她身畔,吴肃那身紫色袍服带着水,两鬓湿漉漉的,一连串水珠顺着面颊滑落。
“会过去的!”
吴肃咳嗽了阵,眼神中透着股坚定与慈爱,只是声音越发虚弱。
希望如此......
吴英男无声叹息,唇瓣轻吐,风浪中再看不见落水的少年。
对于陆安平,她倒是生出一股难以名状的感觉。
她成长在长安城一处单门独户的小院,从小便少与人打交道;而且,自从母亲病逝,很多女儿家的事便没人教诲,迟缓许多。
渡头登船初见时,对陆安平没什么印象,后来见他常常陪着父亲聊天、甚至偷偷赠柑橘,心中便多了分感激,因而特意道谢。
一番对谈下,才明白眼前书生倒也真诚......
昨日黄昏,父亲听闻水龙吟后黯然神伤,似乎勾起往日回忆,令她久久难以入眠,月下船头一时心软,将抑郁的心结倾诉出来。
——父亲病弱,她不愿意露出软弱,唯恐父亲见了难过。
哪知这耿直的少年竟赠送驻颜丹这样的灵丹,她想来独立,自然不肯接受......
其实她何尝看不出少年眼中情愫,以及守在身前的那股关切,只是......
笛声险些错乱,她忙收摄回心神。
浪头不住涌来,连刚才那瞎子也看不见了,只有那条硕大水怪,露出黑亮光滑的脊背,简直如大兴善寺里的梧桐一样粗壮。
大大小小的木板随浪起伏,那是刚才击碎的舴艋舟,伴随着浪头沉下,竟露出灰衣瞎子的身影,单薄如纸,显得格外狼狈。
轰隆——
船身猛得一震,吴英男身形趔趄,横着的手臂也不由得一颤,不得不将笛声停下;大片水花浇下来,吴肃咳嗽了声,慌忙扶着她。
先前桅杆就已倾覆,加上船头破洞,又吃这一撞,船家大声地呼喊着,有几个乘客踉跄着跑过去。
吴英男脸色悲凄,望着父亲背后恍若山岳的浪头,铺天盖地,发出摄人心魄的巨响,情绪再无法控制,哽咽了声。
吴肃攥紧女儿左手,挣扎着向船尾走,可惜刚迈开脚步,便摔在本就倾斜的甲板上,几乎扑在水中。
“爹爹!”
吴英男以紫玉笛撑地,将湿漉漉的吴肃扶起。
水花四溅,船身颠簸着,她想起那日大兴善寺和尚所说慧根、母亲透露清江应龙宫、乃至陆安平关于修行机缘的疑问,不禁暗叹:
“如果再有选择,定要修行得神通法术,不管是僧是道!”
......
......
陆安平身形纵跃,轻轻踏在一块浮板,周遭丝丝缕缕的灵气渐渐涌来。
刚才被水怪结实撞了下,现在还有些胸闷,所幸有丁甲神术锻体、及《与日长生册》火精浸润,倒没什么大碍。
失去了剑丸,那瞎子被追得狼狈,在风浪中不停提纵,仿佛一只灰色水鸟。
然后那条硕大的泥鳅模样的水怪穷追不舍,仿佛陷入某种癫狂,卷起一道碧浊的浪头,盘曲着,眼看便要追上程瞎子。
“也不知什么水怪,竟能吞了修行者剑丸!”
陆安平眉头微皱,暗叹道。
紧接着,一声低沉的咆哮响起,水怪猛地跃出湖面,约莫有七八丈长,黑亮的身躯映着月光,透着股凶戾;硕大头颅略微回转,露出几道灰色长须来。
“龙鳅!”
“是龙鳅!”
陆安平隐约听到客船上的呼喊,心中震撼,接着便见龙鳅头顶,散溢的水花透出暗红色血光。
与此同时,脚底浮板泛起一股巨浪,水柱如莲花般升腾,差一点将他冲下。
“原来被剑丸所伤......怪不得被追得那样惨!”
陆安平稳住身形,呢喃了声,握紧元青藤,暗想这龙鳅也不是刀枪不入。
下一瞬间,那龙鳅甩了甩尾巴,硕大的头颅一扭,竟是灵动非常,如同山岳一般罩住程瞎子那单薄的身形。
紧接着,砰得一声巨响传来,七八丈长的身躯干脆地落入水下,尾巴轻甩几下,便消失了踪影,只剩下一片血污,在碧浊的水面上晕开。
“这些人在洞庭劫掠,真是死有余辜!”
陆安平轻舒口气,旋即觉察到水下暗流涌动,黑影似乎正游过来。
“不好!”
陆安平直恨自己托大,如今身处湖中、体内灵气接近干涸,自家还没脱离险境,便想着救下客船众人。
更何况,湖中龙鳅硕大,自己又不懂催动元青藤如意变化,吴姑娘吹奏的水龙吟也停了下来。
“客船那边,有些难保!”
他并未慌张,略瞥了眼,当即脚底一踩,反方向抛开。
刚才被瞎子剑丸追击,他挂念吴家父女,反而剑丸险些伤到船上众人;如今龙鳅潜来,便打定主意,飞也似的跑开。
“要是有乔大叔那根短矛,定能破穿龙鳅头颅,加上太乙真雷,可惜......”
“若是到腾云境,能腾云驾雾,自然也不怕这畜生......”
脑海中念头闪过,陆安平暗感陷入绝境,仿佛又回到历山驿道边那种无依无靠的感觉。
然而他终究踏入修行之门,得了方外道法,奔腾纵跃间,左手探入五阴袋,心念一动,又摸出一叠符箓,便是仅有的存货了。
咄咄——
布鞋踏过水面,不时闪身纵跃,偶尔也径直向前,陆安平变换成步火铃斗法,这番罡步比先前轻灵,而且对破秽符有良好的加持,正适合眼下施展。
同一时间,他轻诵玄蕴咒,待灵引催动,便施展宗师枝,将符箓一齐打出,顿时湖面黄符飞动,朱砂真文赫赫,现出各般变化,向湖底飘忽忽而去。
紧接着,陆安平左足一扣,踢起块浮板,湿漉漉的身躯跳开三丈远,再度稳稳落下。
符箓如水,并没有激起多少波澜,龙鳅仿佛被触怒,黑色身躯一扭,低沉的吼声再度传来,连浪头也凭空高了三尺。
陆安平倒不吃惊,方才便施展过符箓,收效甚微,这龙鳅毕竟是生吞剑丸的生猛水怪,他也只是略微阻挡。
“若不是用靑蚨钱击杀黑鱼寨众人,湖中留下血迹,大概也不会引出这龙鳅!”
前方也泛起波涛,月下透着股阴寒气息,陆安平步履不停,暗运转起《遁甲真经》所载道法,灵气氤氲着,不断涌入体内,沿周天运转。
令他惊喜的是,五脏六腑边缘,日精显化的金色光芒一闪一闪,仿佛与祖窍那道金乌扶桑图相呼应,淡淡的暖意涌出,令他倍觉温暖。
六七息后,他转过头,只见那条龙鳅探出头颅,灯笼大小的两眼一动不动,只有四根绵长的胡须甩动着,搅起阵阵水花。
客船离得大约有一箭距离,众人呼喊声再也听不见,所幸船身还没沉,风浪也笑了些。
可仔细一看,有几只小船渐渐靠过去。
他不由得心下一紧,当即转过身,却发现前方月光下也现出黑影,疾驰如飞,越发靠近,竟是几只竹排,上面影影绰绰地站些人,拉着粗重的缆绳。
“排教!”
“是了,排教在洞庭上清理水路,想来能对付得了龙鳅......”
陆安平立即醒悟过来,忙打起精神,向那几道竹排纵去,口中不住呼喊着柳迟的名号。
下一瞬间,身后便涌出一股暗波,旋即化作水箭,向他后背而来,便是龙鳅吐出。
陆安平身形一侧,却被水箭击中左臂,当即闷哼了声,身影不稳,重新落入水中
在此间隙,他瞥见月下飞出一柄鱼叉,黑黝黝的,透着玄光,后面牵着粗重的麻绳,竟要比羽箭还快几分。
这是......柳迟的鱼叉!
陆安平气力不支,精神却为之一振,只是丁甲神术无从驱动,只得勉力运起壬水真遁,浮在湖面上,向竹排游去。
鱼叉势大力沉,似乎带着某种诡异的法门,不偏不倚,径直命中龙鳅头顶被破的位置,只听得一身低呜,龙鳅舍下陆安平,直往下潜。
粗重的麻绳被快速牵动,嗖嗖入水,身侧一方木排被急速引来,交错时,陆安平望见排上那张一字连眉、嘴如鲈鱼的面孔,顿时放下心来。
柳迟换了身衣裳,从脚底包裹到脖颈,光滑有如皮质,脖子上也挂了枚口哨,在竹排上稳稳站着。
一声悠长而嘹亮的哨音后,柳迟转过头,嘴角浮现出熟悉的笑意。
又过了片刻,陆安平只觉筋疲力尽,直到身躯被捞起,重重落在竹排上,才眼皮一紧,昏厥过去。
朦胧的视线中,他隐约看到十一二岁、皮肤黢黑的少年,正是朱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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