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学校放假的空隙,任苇专程回了江城大学一趟。
出发时,她在床头千挑万选,最后,选中了灰色棉袄,黑色运动裤,黑色运动鞋,再加上一个黑色双肩包,虽说是选,其实是别无他法,只有这几样半新的东西还拿得出手。她笑了笑,除了袜子和内衣,其他的行头,都是奶奶平时垃圾堆里的收获所得。
整整一夜的火车,太阳升起的时候,武昌火车站到了。她疲惫之极,出了火车站,在一楼出口旁边的卫生间里,她用水在脸上使劲地擦了几把,抬头对着水龙头前的镜子看了一眼,她吓了一跳,昨晚动身时在脸上搽的化妆品像浆糊似的乱成一团,和上次胡敏之涂抹的效果完全不一样。算了,索性洗个一干二净,瞬间,原始的素面又显露出来。
走出洗手间,门口负责打扫清洁的一位胖大姐一直盯着任苇看,重点盯着背包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好像任苇的背包里有夹带,顺手捡走了她的空矿泉水瓶。任苇感觉受了污辱,很想把包的拉链拉开,来证明自己。
任苇的背包里装着两盒香榧,是特意来送给崔阿姨的,香榧几天前就准备好了,是许美云帮忙买的,她说她公婆家自产香榧。
在火车站的右侧,是公交车站,任苇秉承着以前有公交车坚决不坐出租车的习惯。火车站到学校,这条线她很熟悉,不多久,她到了学校大门。两年多来,学校的整体面貌没有多少改变,但她的心情却有了微妙的变化,好似一个流浪的孩子终于寻到了家门。
来到女生宿舍楼,正是学生上课的时间,一楼大门半掩着,她推门而入,可值班室里不见了崔阿姨的身影,一位四十多岁的大姐坐在桌子后面在绣十字绣,模样不大漂亮,中间两颗门牙很大且凸露,一副沉静自若的样子,低着头很投入,红底,金色的勾线,“吉祥如意”已绣完三个字,“意”字她绣了一半。看到有人进来,门牙大姐放下手中的活。
“大姐,崔阿姨在吗?我原先在这儿读过书,今天有事顺便来看看她老人家。”任苇把背包取了下来。
“我是崔阿姨的外甥女,崔阿姨从去年起就回家带孙子了,她家在汉口汉正街一带,现在偶尔还回来坐坐,你有什么口信需要我捎的吗?”门牙大姐很热情。
“我是洪湖人,叫任苇,这是我给崔阿姨送的,一点小心意。”任苇把盒子放在桌子上。
门牙大姐上下打量了任苇一遍,心里有了数,崔阿姨多次对她说起过任苇,说她是一个命苦的女孩,今天一见,果不其然:“我代替崔阿姨谢谢你了,这隔壁小房间里有你原来留在宿舍的很多学习资料,我帮你拿来。”大姐麻利地开了门,拿出一个袋子。
任苇从中挑选了几本需要的资料,鞠了一躬。
再次电话打给程伟老师,程老师说,我在行政楼三楼的大厅里,你直接上来,我等着你。
五分钟后,程伟带着任苇,几个楼层来回奔走,去了几个办公室,见过几位负责人,填了好几个表格,一切顺顺当当。当填完最后一张表格,站在寂静的长廊上,任苇轻舒一口气:“程老师,感谢您的全程陪伴,我蹦跳的心也终于归落原位了。”微胖的程伟擦了擦额头沁出的汗珠,说:“一个勇敢的人都有两颗心,一颗心在流血,一颗心在跳动。一颗流的是被现实刺痛的炽热的鲜血,另一颗,跳动的是去拼搏、知而不可而为之的坚韧的脉搏。我相信你,你是一个勇敢的人。”
“有了您的这一番话,余路即使再坎坷,我也会跪着走完,用膝盖磨平生死。”有了老师的鼓励,她的体内仿佛有一种力量在升腾。
程伟把她送到一楼大厅,说,毕业证办好后,会给你寄来的。
她一个人在学校餐厅草草地吃了午饭,没有更好的去处,便来到图书馆找到一个角落,随手拿起一本书看了起来。昨晚是座票,没有休息好,只看了两页,睡意排山倒海而至,她实在抵挡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一觉醒来,看了看手机,时间已是下午四点半,可以往火车站赶了。返程票在网上早就买好了,是晚上九点半,明天凌晨就可抵达诸城,那样,明早上班还来得及。
在火车站附近,要了一份快餐。上车时间尚早,任苇想去附近的超市买两袋鸭脖,这是武汉的特产,田真真说很想吃,肖家译也喜欢吃,这算是对两人的一个小小报答吧。
从超市走出来,一只小皮球碰到了任苇的脚尖,她弯腰捡起来,递给了不远处的小男孩,小男孩眼睛似葡萄,胖嘟嘟的,一套毛茸茸的运动衣特别可爱,小男孩接过小球,笑眯眯的,小孩的爸爸抱起他,在一旁说:“波波,谢阿姨。”
这个声音是那样的熟悉,这个声音非常奇妙,有颜色,有形状,有温度,瞬间渗入任苇的毛孔,她已走了几步,不觉扭过头,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杨驰!”
是杨驰,比两年前更壮了,一件考究的呢子风衣,配着一条驼毛围巾,锃亮的高帮皮鞋,方方正正的荷尔蒙爆棚的脸,二十八岁的年华,正是一个男人的大好河山。
是谁?杨驰扭过头,循声望去,看到一位憔悴颓丧的女人忤在路上,风尘仆仆,他几乎认不出来了。
“杨驰哥,我是任苇啊!”几年不见,家里的音讯断绝,今日偶遇,他带着家乡所有的温度和模样,她几乎哭出声来,一种颤音滑出。
杨驰这才恍然大悟:“任苇?这些年,你带着奶奶和叶叶去哪儿了?我找你们找得好苦!”面前的她,仿佛从天而降,几年来,她一次一次无端地进入他的梦里。每次电话打给老家父亲,最后总是不经意地加上一句,任苇回家没有?
任苇低声说:“几年来,我们几经辗转,三人现在在浙江生活,今天,我是来这儿办点事的,今晚九点多的火车,刚才我在店里买了两袋鸭脖,准备带回去送给同事。”
杨驰迫不及待地问:“来武汉有什么事?奶奶和叶叶,她们都还好吧?”任苇没有答话,怎么说得出,三人在异乡相依为命,苟喘残延,她不想令杨驰担心,只好咬着牙,点了点头:“我们过得还好的,今天我是来补办大学毕业证的。”
“你看看,儿子长得多可爱,你怎么在这儿?”任苇故作轻松地笑着问。
杨驰告诉她,他和秦百荷在这附近开了一家门店,现在生意一天比一天好,老爸和岳父负责在老家进货,他和百荷负责在这儿销售,他们的门市部就设在武泰闸菜市场一带。儿子小波两岁了,家里请了一个保姆。
此时,秦百荷在家里料理生意,他带着儿子小波来买点鸭脖,准备晚餐喝上一杯啤酒。
从任苇的眉宇间,他还是看出了她往日的灵秀和书卷气,这种灵气是秦百荷身上所不具有的。秦百荷一天天胖了起来,脸庞像生了一层粉的南瓜,一张两米宽的大床,她一人占据一大半,眼睛更加小了,嘴唇更加厚了。每天晚上,如果不熄灯,他是不会挨近她的。
他现在越来越依恋秦百荷,当然,这不是情感的依恋,是她可给他带来金钱。“钱”有的时候就是一个高贵的字眼,有的时候却是一个低贱的字眼,让人迷失方向,也让人为它出卖自己的灵魂。他认为,他现在离开钱就没法正常生活,没有钱只能回到杨柳村捕鱼捉虾。
那些曾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就在念念不忘的过程中会遗忘,可任苇的笑容摇摇晃晃,成为他梦里最美的点缀,那笑容既美丽又落拓。以前曾经说过不分离的人,早已散落在天涯。
杨驰看似幸福甜美的生活着,但他需要一场雾,把生活模糊下去,把吃喝拉撒的生活模糊下去,让他对未来有一点寄托,任苇就是他生活寄托的核心。可是在这核心的外面,套着那么多的盒子,一层一层,一层一层,他拆啊拆,拆啊拆,花去了他无数个夜晚。
一个人感情的总量是有限的,如果你把它给零敲碎打地用完,等到需要大额支出的时候,帐号就已经空了。但杨驰做事有分寸,张弛有度,他的帐号从来没有空过。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任苇:“目前你既要学习,又要工作,支撑一个家不易,这张卡里有三万元,密码六位数是我的生日,拿去吧,暂且渡过难关。”他诚恳的语言里近乎有一种请求。
910615,是他的生日,以前他的所有密码都是这六位数,她很惊奇自己的记忆力,几年了,怎么还一直记得,太不争气了。
任苇顿了顿,强作欢颜:“谢谢你,我们三人现在有吃有穿有住,过得很满足。”她戴着快乐的面具,穿着厚厚的铠甲。
她从杨驰的穿着,知道了他生活的富足和安逸。他的富足和舒适,一半是秦百荷带来的,多么幸福的一家人啊,当年,他的选择是正确的。这位优质男人的面前,陡然升起一座无形的墙,耸入云天。
竹马已老,青梅已谢,曾经沧海,而今桑田。
杨驰抓住小波肉嫩的小手,说:“波波,再叫一声阿姨,邀请阿姨去我们家吃饭。”他很想请任苇去家里吃顿饭,饭后再让她捎上一些水产品,去犒劳奶奶和叶叶。小男孩很听话,甜甜地叫了一声。
听到波波清亮的叫声,任苇的心都溶化了,她打开双肩包,拿出钱夹,在里面翻了半天,拿出一张伍拾元的钞票,塞到杨弛手里,面带愧色:“杨驰哥,实在不好意思,我出门时太勿忙,钱带的不多,上午办事时又花掉了一些,手头所剩无己,只有这点了,给波波买点好吃的。”
杨驰挡住了任苇的手,心里一阵酸痛,这曾是一双纤纤玉手,是写文章弹吉它的手,是抚春花弄秋月的手,可如今粗砺不堪,该有多少日子没有搽护肤霜了?这张皱皱巴巴的钞票,像一片风干的腌菜叶子,看得出来她的日子是多么清苦:“任苇,奶奶年纪也大了,叶叶也要读书了,你也到了出嫁的年龄,你把奶奶和叶叶一起带回来,就在我这儿生活,我们这儿的生意也需要人手帮忙。”
他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幸福美满,怎么可以轻易打扰他的生活呢。
“杨驰哥,如果有一天,我在外面山穷水尽毫无退路,就回武汉来你赏口饭吃。如果有一天,金枝嫂嫂原谅我和叶叶了,我就带奶奶和叶叶回老家去。”此时,任苇想起了哥哥,“我哥哥和嫂嫂他们现在还好吧?”
听到任苇的追问,杨驰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他别过头。
任苇觉得不对劲,摇了摇他,“驰哥,他们出了什么事?”
杨驰哽咽着说:“几个月前,天堂哥去世了,他是在洗澡时头突然大出血出事的,我姐姐改嫁了,家里现在大门紧闭。”
上苍如此残忍,任苇最后的一丝依靠也没有了,她觉得天旋地转,几乎瘫软下去,杨驰一手牵着小波,一手拥着她,扶着她靠在路边的一棵树干上。任苇浑身发冷,心口生疼,泪水濡湿了杨驰的肩膀。
良久,她站直了身,擦干眼泪,将手中仅有的七十元塞到杨驰的风衣口袋里:“杨驰哥,这钱你拿去,给我哥哥,给果果,我爸爸妈妈,还有我爷爷,给他们多烧点冥币。哥哥穷了一生,让从未出过远门的他,手头多一些钱,让他坐长途汽车坐火车,好寻找我们不断变化的行踪。”
还没等杨驰反应过来,任苇连忙向火车站方向奔去。
他回头望去,只见她的身影已消失在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