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四凤心里清楚,任苇今天肯定凶多吉少。这一切,有自己多嘴有关,如果不告诉她们小屋的方位,任苇也许会逃过这一劫。
郑四凤来春雨中学做生活老师有十几年了。当年,她是跟着姐姐一起南下浙江的。姐夫是春雨中学的一位老师,姐姐当年也在做生活老师。郑四凤那时只有二十来年岁,因为长相平凡,身高不足一米五,始终找不到心仪的男友,最后,父母把她许配给了邻村的一位老实巴交的男人,婚后,她实在忍受不了那个脏男人身上浓浓的狐臭味,还有,一整晚的磨牙。一个月后,她在姐姐的帮助下,从湖北一个偏僻的乡下,逃到了这儿。
八年前,姐夫考上了萧山的一所公立学校,姐姐一家人都迁走了,她一人坚强地留了下来。
除了身高是劣势,她模样还是不错的,做生活老师也是一把好手。她手脚利索,做事有条有理,平时,很少和工友聊天,她担心祸从口出,还是沉默是金为好。
十几年来,她的饮食习惯也有了改变,少吃辣,味清淡。她能说一口地道的当地话,衣服虽然不高档,但颜色和式样还是很搭的,一年四季穿着高跟皮鞋,化着淡妆,三十八岁的年纪,风韵犹存,根本分辨不出她是一位乡下人。
几年前,她和学校的一位电工师傅好上了,那位师傅高高大大的,长得蛮帅,可两人在一起时,师傅一毛不拨,她的工资几乎花了个精光,当谈到结婚时,他百般推诿,最后,两人不了了之。
分手后,她没有失落,反而有一种轻松感,感谢电工那个师傅教会了她宽容和尊重,她也从中知道了自省和成长。
去年,她认识了当地的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男人,他是一位出租车司机,是她一次逛街突遇大雨时,和这位男人相识的。
男人看上去很实在,多年的出租车生活,他肚子特别浑圆,腿短且力量不足,男人没有读过什么书,但心善,两人已同居在一起,他对她很好,男人说过,只要她怀上小孩,他们就结婚。可是,一年过去了,她的肚子一直空空的,一张婚书也遥遥无期。
郑四凤有时对着镜子打量,看到细密的鱼尾不知不觉地游上眼角,不免有些心慌,命运啊,怎么如此捉弄人?
自从三楼的任苇来了以后,郑四凤觉得还有人比自己生活得更悲催,心里的苦难也得到了稀释。她认为,自己起码比任苇穿得好,吃得好,没有人给小鞋穿。任苇的现状,就是自己当年的翻版,想当年,她也是被毛秀秀和杨香姑联手整治得体无完肤,幸好,她还有一救命的稻草,她的姐夫一张纸告到政教处,将那两位女人整治得服服帖帖,从此,两人再也不动她半根毫毛了。
上次的交流,她知道任苇是自己的老乡,但平时二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更不上推心置腹了,只要偶尔擦身而过时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郑四凤每晚睡得很迟,生活老师们出出进进,手里拿的什么东西,她都尽收眼底。近些日子,她看到杨香姑下班时手里的大包小包明显增多了,杨香姑的德性,郑四凤早已洞察,她想,三楼的任苇很快要遭殃了。
果然,今天任苇上楼时的精神状态印证了她的猜想,她想,自己应该出手相助了,人,不要活得太自私,人活着,可以普普通通。可以平平凡凡,但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
晚上下班时,郑四凤一直站在走廊里,等待着任苇的出现,当田真真和任苇刚走到一楼时,郑四凤招了招手,环顾四周后,把她们引到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拉上窗帘,郑四凤说道:“我刚来这儿做生活老师,和杨香姑也是同一楼层,当时,我所管的房间,学生经常掉东西,最后,我和我姐姐为了查明情况,两人躲在卫生间以,守株待兔,终于,有一次,杨香姑前来偷东西,被我们逮了个正着,从此之后,她再也不敢放肆了。任苇,你学生掉的东西,肯定是她带回家了,我经常看到她大包小包的往外带。”
田真真感到很诡异,迫不及待地说:“那麻烦你带我们去她家找一找。”
“我不知道她家在哪儿。只袁彩萍知道。”郑四凤说,“几分钟前,我看到杨香姑骑着电瓶车回家了,袁彩萍好像没下楼,你们去值班室门口等一等,下班时,她要签字的。”
果然,几分钟后,袁彩萍就下楼了,任苇说明来意,袁彩萍满口答应,她说,她早就想帮任苇出出这口气了。
袁彩萍推着自行车,任苇和田真真紧跟其后。穿过学校大门前面的马路,往左走一段路,然后,往右拐进一条胡同。胡同很深很深,但也不窄,没有路灯,靠着沿路两边居民窗户映出的灯光,袁彩萍努力地辨认着。
任苇好奇地问道:“萍姐,你是怎么知道杨香姑的住址的?”
“有次,她女儿的躺椅坏了,是我老公帮她修的,修好后,我帮她一起抬到她家的。”
拐了几个弯,走上一座石板桥,桥的不远处,有一棵大树,袁彩萍停下了脚步,小声说:“前面不远处就到了,那棵大树旁的小房子就是,是她租的房子。任苇,你们想办法进去后,用手机拍下证据,她就没法狡辩了。我不方便露面,先走了。”
门关着,灯光从里面照出来,屋子里有人没睡觉。任苇和田真真贴近门缝,朝里面盯着看。
杨香姑腰着系着围裙,正在给一个女孩洗头。
女孩十三四岁左右,患有小儿麻痹症多年,她坐在一张劣质的木椅上,低着头,一动也不动,手脚僵硬,摇摇晃晃,不会配合。
眼尖的任苇看到了,女孩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的驼绒大衣,正是李圆圆的,她看了田真真一眼,田真真会意地点了点头。
杨香姑边搓揉着女孩的头发,边咬牙切齿:“前天帮你洗过的,今天又脏死了,你能不能安分点?每晚回来还要照顾你,我真是前世作了孽。”
接着,她对在一旁写作业的小男孩说:“强强,今天那么晚了,你爸爸怎么还没回家?”
“爸爸说今晚要加班。”小男孩头也没抬答道。
任苇听到这句话,于是,趁机重重地敲了两下门。杨香姑听到敲门声,大声说:“强强,去去,快开门,你爸回来了。”
小男孩打开门,不是爸爸,是两位陌生人,他不知道面前的两个人是谁,但从这两个人的面相来看,应该不是坏人,他怔怔地,扶着门框。
杨香姑头也没抬,正在用毛巾在女儿的湿发上揉来揉去。
田真真拿起手机,对着母女二人,迅速地抓拍了几张,打蛇就打七寸,只有证据,才有话语权。
杨香姑觉得有些异样,忙抬起头,看到田真真正举着手机,和任苇站在面前,她目瞪口呆,手足无措。此时,她明白了,这两人就是冲着这件大衣而来,她连忙抱起女儿,准备往里屋走。
她想,如果今天不是田真真一道前来,你任苇算什么东西,我会把你扫地出门,反咬一口,倒打一耙。可是,一旦田真真掺和进来,事情就不好办了,而且她们已拍了照片。我本常胜大灰狼,怎么一不小心踩上了捕兽夹?
田真真语气严厉地说:“杨老师,请你再不要隐藏什么了,这里的一切,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包括你女儿身上的大衣,以及台灯等,有相片为证。”
杨香姑终于低下了头,像一只泄气的皮球。她把女儿重新放在椅子上,一脸内疚的样子:“田老师我错了。”
说着说着,她哭开了:“田老师,我也是迫不得已啊,这半年来,强强的爸爸找活越来越难,做一天,休息好几天。最近一段时间,天气渐渐冷了,女儿没有厚衣服,一直喊冷,我们平时挣的钱,除了交房租,几乎给她看病花光了。拿学生的东西,我是不得已,也是鬼迷心窍。田老师,你千万不要告诉学校领导,学校领导知道了,会开除我的。以后,我再不这么做了……”
任苇追问了一句:“胡敏之的吉它弦,是你弄断的吗?”那次的断弦事件,像一根刺,埋在她心里。
“是的,是我故意弄断的。当时,老家的一个表姐想来这儿做生活老师,我便想方设法把你弄走,所以……”
那次的场景历历在目,任苇忍着痛:“你知道吗,你这样做,让我受了多少冤屈,受到多少伤害。”
“好妹妹,我知道你心善,知道你不会计较我的,从今以后,我会改过来的。”
低矮的瓦房,屋内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患病的女儿,营养不良的儿子,谁愿意过这样悲苦的日子。看着这一切,任苇的心软了。
任苇把田老师拉到一边,低声说:“真真,我们回去吧,今天的事,我们就不要对外人说了,她也怪可怜的。”
“她一次次陷害你的时候,她怎么不觉得你可怜呢?”田真真反问道。
“如果她被学校开除了,失去了工作,她女儿拿什么治病?她用什么交房租?强强也可能要饿肚子。现在我和叶叶相依为命,知道了做一个母亲的艰难。真真,得饶人时且饶人吧,香姑姐也是一位母亲,我相信她的本性是善良的。”任苇心软了。
“好吧,看在你面子上,我暂且放过她一马,如果以后她再敢算计你,我一定不会放过她的。”田真真的气消了一半。
杨香姑从女儿身上脱下了驼绒大衣,连同台灯,用塑料袋装好,递给了任苇。她打开屋门,对田老师点头哈腰,弯腰送行。
任苇临走时,从口袋里摸出仅有的五十元,悄悄地塞到女孩手里。她的心是柔软的,唯其柔软,才敏感,才包容。
夜空下,她宛如一弯清丽的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