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奶奶对任苇说,过不了多久你就要上大学了,有空时去你爸妈的坟头祭祭,说说你上大学的事。顺便也看看你爷爷,让他们都高高兴兴。
坟墓在泥鳅二爹房子后面的树林里,是任家先祖遗留下来的,地偏,平时很少有人走。
任苇拿着几炷香和黄纸,从家里出来,刚拐一个转,遇到了邻家的荷英婶,荷英婶将一个用报纸裹成的包塞给任苇:“苇苇,你爹娘不在,没得人靠,你奶奶太不容易了。这是左邻右舍的一点心意,钱不多,我们大帮小助的。”
提到爹娘二字,任苇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
十多年了,父母的模样,早已模糊,她曾一次又一次地,透过被岁月淘洗的记忆,以及对父母散乱的回忆,试着去打碎、拼接、还原,试图触摸一个真实有温度的父母,可是,她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只能忆起父亲爽朗的笑声和浓密的胡子。
她点燃黄纸,跪下,磕头,用低哑的声音缓缓说道:“爷,爸,妈,我来看你们了,报告你们一个好消息,我考上大学了,我为任家挣脸面了……”
头顶上,风吹树叶的声音,像爸爸爽直又坦荡的笑声。
她抬起头,看到了刁奶奶,不远处,刁奶奶正用竹扫把打扫着林中的落叶,她默不作声,扫得从容,如同打扫她的庭园。
泥鳅二爹今天早上来过早,捧着一碗稀饭,就着两个包子,吃得叭叭直响,边吃边东张西望,顾客也不多了,不知他在看什么。
突然,他发现杨金枝起身拿着拖把去湖边码头了,二爹立马走到天堂身边,塞给他一个包,贴着耳朵,压低声音,只四字:“给任苇的。”便匆忙离去,如战争时期暗地里接头的地下工作者。多一个字,浪费时间,担心杨金枝撞见,也怕多事的人嚼舌根,传到他的刁大人耳里。少一个字,则表达不明。
傍晚,田贵叔一个人来了,他把一个红包交给奶奶,说:“奶奶,苇儿上大学应该开开心心,应该请客的。您老不请客,您的难处我也明白。苇儿明天就要去省城,以后就是城里人了,杨驰身体不好,不能来相送,请奶奶原谅。今天图个吉利,我们给任苇红包,小小的表示表示,杨驰现在看病要花钱,我们手头也没多的。”
田贵叔边说,眼里泪光闪闪。
奶奶万般推辞:“田贵,我代表任苇的爸爸向你们一家人表示感谢了,不是你们一家人相助,我们任家撑不到现在,也向你们道歉,是任苇连累了你们家杨驰……”奶奶边说边合上双手,向田贵赔情。
田贵握着奶奶的手:“奶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现在是一家人了,不要分彼此。再说,我和杨驰他妈对任苇照顾也不周到。”
天堂在一边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他忐忑、紧张、无助、焦虑,万般情感交织。杨金枝嘟着嘴巴,扭着头,看也不看她父亲一眼。
晚上,奶奶放下窗帘,和任苇清点钱款。荷英婶给的,泥鳅二爹给的,田贵叔给的,天堂偷偷给的,加上奶奶的箱底钱,任苇的学费差不多够了,可一学期的生活费没有着落。
奶奶从衣柜深处摸出一个蓝色布包。打开了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只绿色的玉蝉,这玉蝉和姐姐谢春手里的玉蝉是一对。奶奶说,这是她当初跟随爷爷离开浙江时,姐姐谢春偷偷送给她,作为嫁妆。好多年了,它一直伴着奶奶。
奶奶说:“任苇,明天去上学,你把它带上,省城有钱的人多,如果能遇上一个识货的人,也许会卖得一个好价钱,你一年的生活费就有指望了。”
任苇摇摇头:“奶奶,你自己留着吧,到了大学我会自己挣钱的,我有一双手,没有什么可难倒我的。”
奶奶轻轻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餐,任苇就要去江城了,首先从杨柳村走到沙口镇,再坐长途客车到江城。
行李很简单,只有一只装着几件换洗衣服的帆布拖箱。身后,背着一把吉它,是许妍送的,这把吉它一直陪着她。
梧桐树下,任苇环顾四周。
良久,依然没有看到杨驰的身影出现,她心里不免落空空的,她知道他进退维艰。
天堂很想送妹妹一程,却被杨金枝隼一般的目光锁在屋子里。
只有奶奶牵着两岁的叶叶,站在梧桐树下,目送着她,奶奶不言不语,几乎和沉默的梧桐树融为一体。
任苇含泪向奶奶挥挥手。
不远处,古老的洪湖水潺潺,拍着千万只小手,从足下绵延而过,流动成书章,似乎在为任苇送行。杨柳村,便成了诗行的标点,在芦苇丛蝌蚪般游弋着。
任苇已走出好远好远,在马路的尽头,远成一个小小的感叹号。
奶奶依旧站着,远远地望,苇儿的路,靠她自己走吧!奶奶表情平静,没有悲喜,可心里早已波涛翻滚。
几十年了,奶奶不大愿出门,坐什么车都晕,只有脚踩在泥土上,心里才觉得安稳。
奶奶说,马路太硬,硌得脚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