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寒睁开眼睛的时候,朱江雪正躺在他身边,脸对着脸,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
“你想干啥?”
乌寒掖了掖被角:“别想讹我啊。”
“我想好了,跟你去兴东村。”
朱江雪说道。
“确定?”
乌寒看着朱江雪的眼睛,想要从里面发现什么端倪或者情绪流露。
“我总不能一辈子逃避下去,发生过的事情是无法抹去的。”
朱江雪的眼神里面没有任何内容,说话也没有什么语气:“两年来我每天只能靠着酒精的麻醉才能够睡去,总是莫名其妙感到一阵的空虚。”
“耳畔又传来汽笛声和水手的笑语。”
乌寒唱道:“老妹儿,你串词了。”
“不好意思,唱的太多了习惯了。”
朱江雪问道:“什么时候出发?”
“你先出去,我要洗漱穿衣服。”
乌寒又把被子向上拽了一点。
“你不是还穿着一条内裤,就算你什么都没穿又能怎么样,我见过的多了。”
朱江雪漠然说道。
“小丫头片子,少跟我装老练。”
乌寒从床上跳下去,走进洗手间洗漱,朱江雪还躺在床上,听着洗手间里面传出来哗啦啦扑通扑通的声音。
两年的时间所带来的感官,可能是一瞬间就过去,也可能觉得有半辈子那么长。
取决于这两年都发生了什么。
从朗州市区到兴东村有几十公里,只有少部分是水泥铺装路面,大多数都是那种世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就变成的路。
这种路有个特点就是难走,一般底盘低点的车子到这里都会托底,最适合在这种路上行驶的就是牛车马车,因为轮子够大底盘够高不会陷进坑里。
幸好乌寒驾驶的是一辆性能卓著的越野皮卡车,可还是很颠,坐在后座的塔塔都被颠飞起来几次了。
朱江雪看着窗外愈发熟悉的景致,即使之前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建设,可还是忍不住的紧张起来。
“回家还是去村东头的碾子河?”
乌寒问道。
“去碾子河吧。”
朱江雪说道:“我从来没把那当成是我的家。”
“成。”
乌寒开车驶进兴东村。
村子里面有些荒凉,几乎所有还有劳动能力的人都进城做工了,只留下老人和小孩。
一堆穿的脏兮兮造的灰头土脸的小孩,成群结队的跟着车瞎跑,老人坐在路边漠然的注视着车子经过。
车窗玻璃上贴着黑色防爆膜,从外面看不到车子里面。
朱江雪看着曾经生活十六年的地方,心里除了厌恶以外没有任何所谓对家乡的怀念。
因为眼前这些熟悉的景致和人,所带来的回忆让她恨不得从脑袋里面切掉一块,可以把那些年的不堪全部连根摘除,再也不会在脑海中出现。
“那,那是!”
突然,朱江雪看到街角一个大肚子的女人,那个女人看起来有五十多岁了,但实际年龄并没有那么老。
她比朱江雪大十六岁,是朱江雪的母亲黄小花。
“她,她怀孕了吗?”
朱江雪目瞪口呆,心情复杂到十八味杂陈,让她只能用懵逼来应对。
“女儿跑了,儿子死了,她只能再生一个咯。”
乌寒看似略带揶揄的说道:“要不要停下来和她打个招呼?”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朱江雪用力且飞快的摇头。
“停!别把脖子闪了。”
乌寒按住朱江雪的脑袋,开车从黄小花面前驶过。
黄小花好奇的看着车子,朱江雪就在那面黑色的玻璃后面看着她,两个人最近的时候距离还不到两米。
“呵。”
朱江雪突然冷笑一声:“我也就算了,可小海对于他们来说也只不过就是一个用来传宗接代的工具吧。”
“你在大城市混了两年,又是在最浮躁荒诞的地方,每天见到的都是一些不切实际几近虚幻的人,三观很容易被新鲜事物所改变。”
乌寒缓缓的说道:“如果当时你没有杀死你弟弟,听他们的安排去嫁人,用不了几年你也会变的和她没有任何分别。”
“我没有杀死小海!”
乌寒的话像一根尖利的钢针,直接就戳到了朱江雪心里敏感的那个地方,她失声大喊道。
“可你见死不救。”
乌寒说道:“这和杀了他没有两样。”
“我。”
朱江雪低下头,嘴里不停的喃喃着:“我只是吓傻了,我没有反应过来,小海不是我害死的。”
乌寒看了她一眼,开车穿过贫瘠被荒废的土地,来到村东头的碾子河边停下。
这条河是某条大江的支流,河水湍急,很深,每到雨季都会发生小规模的涝灾,把兴东村一半以上的耕地摧毁。
所以长久以来兴东村一直都很贫穷,极其贫穷,贫穷至极。
而祖辈生长这里的人们,都觉得自己的根被扎在这片土里上,强行拔出来就会死亡。
所以他们即便为了不被饿死只能选择进城务工,也不会选择去离家的太远的地方,老了还要回到这片土地来落叶归根。
就算是根本没有任何价值的土地,他们也视若珍宝。
祖辈还留下了规矩,只有男人才能继承家里的土地,女人终究是入别人的家门,给别人生下属于别人姓氏的孩子。
朱江雪就是出生在这么一个地方,她刚降生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父亲朱富卖给人贩子了。
后来人贩子团伙被警察破获,朱江雪被送了回来,警察还把朱富抓起来拘留了一段时间进行了一番教育,警告他不能再卖自己的孩子了,这样是犯罪。
朱富只好把朱江雪留下来,好在很快黄小花又怀上了二胎,是个儿子。
朱江雪就像是这个家里的外人,从来没有体验过什么叫做父爱母爱亲情的温暖,吃穿用度的一切都是最差的。
从她可以行走能够搬动一个板凳开始,就成了家务活的主要劳动力,承担起洗衣做饭照顾弟弟等一切她能力范围内的事情。
上学倒是读到了初中毕业,因为朱富认为反正是义务教育,这个便宜不占白不占。
况且朱江雪能识字和算术,这些都可以让她更好的帮家里做事情。
对于朱江雪来说,在学校读书的时候是她难得的快乐时光,因为不用再去操持繁杂的活计,只需要坐在教室里面学习就行了。
也不用面对那个没什么本事却脾气异常暴躁的父亲,就算她再小心翼翼如履薄冰,还是会因为不知道的原因激怒朱富,从而换来无休止的暴打。
这样苟且偷换的短暂幸福一直到她十六岁初中毕业那年,一天朱富突然宣布,她要嫁给邻村的杨铁蛋。
朱江雪认识杨铁蛋,因为杨铁蛋经常在她们学校周围晃荡,喜欢在教室里正上课的时候,突然操起一块板砖去砸玻璃。
杨铁蛋有智力障碍,快三十了智商还停留在五岁左右。杨铁蛋他爹杨狗剩养了几百只羊,算是这一带十几个村子当中的顶级富豪。
杨铁蛋不止是智力障碍,还有非常严重的暴力倾向。
每次砸完玻璃洋洋得意的站在门口,老师却不敢有什么反应,只能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继续上课。
曾经有过一个老师出来骂了他几句,被他用砖头开了瓢。
杨铁蛋还掐死过一个放学独自回家的小女孩,因为智力障碍的原因免于受到刑事处罚。
这样有名的人物,朱江雪认识,朱富也知道他的事迹。
杨狗剩答应朱富,给朱富五万块钱彩礼和两头羊,朱富觉得这笔买卖划算,当即就答应了下来。
儿子朱江海也十四了,过个几年也要讨媳妇了,自己村里没几个年纪合适的女孩,外村的除非给一笔不菲的彩礼要不然也不愿意嫁过来。
朱富得为朱江海打算,如果儿子娶不上媳妇给他生几个孙子,那家里的香火就断了。
那样就没人继承姓氏和家里的土地了。
朱江雪当然不愿意嫁给杨铁蛋,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女人想要嫁给杨铁蛋。
但她也知道,自己反对也没什么用,只会换来朱富的一顿毒打,之后还会用绳子把她捆上送到杨家去。
那样还不如死了。
想到死,朱江雪就去了村东头。
这条碾子河深不见底水流湍急,水里暗礁丛生,水性再好的人掉进去都必死无疑。
朱江雪在河边从中午坐到了晚上,一直无法鼓起勇气跳进去,直到弟弟朱江海找过来,叫她回家吃饭。
对于父母,朱江雪没有任何感情,小的时候是恐惧,长大了以后变成憎恨。
还有这个得到了父母所有爱的弟弟,朱江雪从来没有上桌吃过饭,只有弟弟吃完了碗里还有剩下,她才有资格吃。
父母给弟弟买的糖果,装在兜里忘了吃,直到融化在口袋里粘成一坨,朱江雪在给他洗衣服的时候,才能抠下来尝一尝。
新衣服,玩具,统统的好东西都是弟弟的。
“姐,回家吃饭了,晚上老妈做的腊肉太咸了不好吃,扔了怪可惜的,你快去帮我吃了。”
“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姐,你小心点别掉下去了!”
“不要拉我,让我去死!”
“姐,救救我!”
朱江雪看着朱江海双手扒在岸边的石头上,身子被河水冲的摇摇欲坠,没有任何反应。
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看着朱江海坚持不住,掉进河里,完全没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