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州府衙。
赵师中还在生着闷气。背着手在院里转来转去。旁边的衙役们都静静地站在周围。偶尔有人四目相对,均是抿嘴一笑,然后就转过头去,也不敢发出声音,生怕就成了知州老爷的出气筒。
张克求在押房里惬意地喝着茶汤,听着身边长随在那里絮絮叨叨地说着知州老爷如何地无能,自家通判大人又怎么地怀才不遇。这朝中的相爷们也是有眼不识金镶玉,明明商州就有一个现成的知州人选不任命,偏偏去找了一个什么都不会的宗室子来做知州,真是拿一州百姓开玩笑。
张克求止住了长随的唠叨,说道:“不要妄议上官。出去瞧瞧知州大人在忙些什么?天都快黑了,也不说下衙,非得要商议出一个结果出来,能有什么结果?”
赵师中在院子里转了几圈,闷闷地停住脚步。一看身边一株树木长得歪歪扭扭,就好似张克求那狗贼一样没个好模样,忍不住在树上重重地锤了一拳。这一拳下去,虽说手上有些疼痛,赵师中心中却仿佛纾解了一口闷气,方觉得稍微畅快了一点。
话说赵师中最近在商州也是诸事不顺。好不容易求得官家恩典,想着都是太祖一脉,给自己开了一个特例,除了实授团练捉守使以外,还让自己权知了商州,眼看着就要以武转文了,那奸相史弥远却想将自己明升暗降。刚刚硬着头皮顶了回去,前几天金狗前来骚扰,弄得商州城闭门了两日。现在明明探马已经探明鞑子根本没有几人过河,自己在城外的庄子急需派人回去打理。可让人探了几次口风,那张克求偏偏就和自己过意不去,仗着自己的产业都在城内,就是不同意开城门放那些老百姓回去,嘴里还大义凛然地说什么一州通判将以保境护民为重。谁不知道他就是嫉恨自己权知了商州,挡住了他的路。
赵师中恨恨地想着,回过头就看见张克求的长随在那里探头探脑的。怫然作色道:“在衙里鬼头鬼脑的成何体统。本官决定再详细商议一下开城门的时间,去请你家通判过来。”
见那长随向押房跑去,赵师中慢慢向着议事房走去,心下嗤笑你不和我合作,今日某就陪你耗在这里。反正某家里就只有一个大郎在身边,也不知道是乖乖的待在家里还是在哪里饮酒作乐去了,某家回去也是无趣。不过你张克求前几日刚娶了一房小妾,听闻长得如花似玉的,呸,真是一个老不修!这老牛吃嫩草的也不怕自己得了马上风。唉,这色是刮骨钢刀,你回去早了,想必又是一番劫难。老夫与你同僚一场,今天就解你一难吧。
赵师中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好人,那张克求如此地不敬上官,自己还处处替他着想,什么是以德服人,这就是以德服人啊。赵师中越想越发现自己的人格伟大,不由地止住了脚步,身形挺拔地站在议事厅门口,誓要用自己青松般的身姿、大海般地胸怀来折服张克求这个土包子。
再说张克求得到长随通知,再不乐意也是无计可施,人在官场,就得遵守官场的规则。自己与那赵师中再是暗中下绊子,但明面上的规矩还是要守的。只得整理了一下衣冠,恹恹地往议事厅走去,口里说着:“某就去看看他有什么花样耍。你机灵点,有什么消息随时来报,不必墨守成规,知道吗?”
长随谄笑道:“小人明白,这赵知州也就是破规矩多了点,尽是拿来吓人的,什么用也没有。”
张克求板着脸骂了一声:“荒唐,谁让你这么诋毁上官的,流传出去岂不是坏了我张家的名声。”说着,也不管长随反应,自己大步向议事厅走了过去。
两人这议事厅大门口拱手相见,一时间言谈甚欢。叙礼以后,两人执手迈步进屋,分尊卑坐定以后开始就府中各项事宜又协商起来。自然是尔虞我诈,貌合神离。嘴上一番商业互捧,心里各自鄙夷着对方。
反正目前商州也没有什么大事情需要紧急处理,两人就秉持着凡是对方支持的我就要反对这一个基本态度又开始了一轮漫长的友好协商。每每是最后赵师中拿出上官威严后,张克求不情不愿的表达了一下支持;然后张克求又为了维护地方民意,逼得赵师中不得不同意自己一个方略。
直到天色发黑以后,终于讨论到了开城门这个问题,大抵是赵师中没什么可以交换的了,张克求开始坚持原则,说什么也不同意。两人正在唇枪舌剑辩驳之时,忽然听见张克求的长随在门外告了一声罪,然后不顾赵师中脸色难看,就请张克求出门去禀告着什么。
张克求先还是平平淡淡地听着,慢慢的脸色就开始不断变幻,忽而生气,忽而焦灼,一时又是一脸的不可思议,到最后竟是喜笑颜开。
赵师中在屋内看着,心里鄙夷土包子就是土包子,都任了三任一州通判了,还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没有一点官样子,这些年的官都当在狗身上去了吗?也不知道当初是哪个瞎了眼把他提成通判的,看来自己应该上疏一下了,也应该请中枢好好重申一下不得在本地为官的祖制。不过看他那模样,好似有什么喜事,需得想个办法给他搅黄了才是。
张克求听长随禀告完了以后,快步走进议事厅,对着赵师中恭敬地说:“刚刚府尊所言甚是,某也觉得应该开门放这些百姓四下回乡了。”
赵师中下意识地说:“此事甚为不妥。某以为。。。。。。嗯?开城门?”
张克求看着赵师中,脸上的褶子都快要能够夹死蚊子一般皱在一起,用赵师中从未见过的诚挚的笑容说道:“是啊,开城门!府尊所议甚是啊,这完全是为民谋福啊。”顿了一下,张克求接着说道,“某平日里只见得府尊操劳国事,没想到对家中小郎君的教育也是一点也没有放松啊。这衙内真是博古通今,更难得的是义薄云天,仗义疏财,大有古人之风啊。”
赵师中当时就懵逼了,这张克求是疯了不成,怎么如此前倨后恭?还大肆夸赞我的孩儿,难道那孽子又做了什么丢人现眼的事情让这土包子知道了,现在拿来嘲讽于我?
张克求一看赵师中的神情,心知两人之间虽然一直没有撕破脸,但互相下绊子都是心知肚明的。现在自己突然向他示好,不解释清楚恐怕赵师中还会疑神疑鬼的,万一两边弄差了反而不美。算了,反正自己和他也没什么根本的厉害冲突,说白了也就是一些意气之争。何况听说赵师中最多不过一两年就要调回朝中,到时候,这知州还不是自己的,又何必和他生那些闲气?罢了,就看在每年会多那么多进项的份上就给他解释清楚吧。
张克求屏退左右,先请赵师中坐好之后,重新给赵师中倒了一碗茶汤。对着赵师中肃容拱了拱手,可一开口后,那脸上的笑容却像是春天花开一样是止也止不住,笑着对赵师中说道:“往日下官对府尊多有得罪。虽说是情非得已,可毕竟也是下官的错。今日府尊的小郎君不咎过往,与犬子张伟祖,王家衙内王成举,谢家衙内谢仕芳四人结拜成了兄弟,小郎君自然是大哥了,犬子也蒙小郎君青眼当了二弟。”
赵师中茫然地“啊”了一声,心想你不至于因为几个小孩结拜兄弟就如此小题大做吧?难道真的是被我的人格折服了,只是以前不好意思,现在就坡下驴了?想着,赵师中又抬头看着张克求,满脸都是“然后呢?”的表情。
张克求心中苦笑,看来不说清楚是不行的了,喝了口茶,顿了一下,接着说道:“后来小郎君高义,教授了我家酒楼厨子几个菜式,今天晚上厨子依照小郎君传授之法试做了几道,吃过的客人都是赞不绝口啊。就刚刚还有不少客人听说之后,特地从别的酒楼转到太白居去,就为了尝一下小郎君传授的那几道菜。而且小郎君还说要再给我家几个菜式,重要的是还有酒水改良之法,从今以后,这商州城内的酒楼再也没有可以与我太白居比肩的了。”
赵师中这才知道张克求转变态度的缘故,心中鄙夷着张克求的铜臭味。端起茶汤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脸上露出云淡风轻的微笑,稳稳地放下茶盏,开口说道:“不过是些小孩子胡闹,张兄又何必在意。如此,明日开城门的事情就说定了。”
说着,赵师中就站起身来,准备回家教训这个不肖子,这个臭小子不知道从哪里学了一些古怪法门,也不说留与家中,就这么轻飘飘地就送了出去,真是一个败家子。这张克求也不是什么东西,就几个菜式就弄得前倨后恭的,可见小户人家就是小户人家,眼皮子就是浅,为了几个钱连做官的尊严也不要了。
张克求一看赵师中准备回家,沉吟了一下。又拱手止住赵师中:“府尊稍待,今日小郎君给了我张家好处,我自然要把话说到明处。就凭这些菜式,以后太白居里有府尊的一成份子,如果真能如小郎君所说改良酒水的话,以后太白居的收益,你我两家各占五成。烦请府尊回府以后与小郎君知会一声。”
赵师中正在向外走的步子一下就站定了,缓缓回过头来问:“此话当真?”
张克求正色说道:“当真。现在酒楼生意不好,一年大概有个五六千贯进账,如果小郎君说的都能实现,一年进项至少能够翻上几番!”
赵师中愣怔了一下,木着脸缓缓踱到椅子旁边,伸手按了按桌子,慢慢地坐了下来。踌躇了一下,说道:“那好,我就先替犬子谢谢张兄了。那明日开城门之事就说定了?”
“这是自然,说定了,明日就开城!某家刚才对府尊所言句句是实,并无半句虚言,府尊尽可放心。”
“好,以后在这商州城内还望张兄与我同舟共济,一起共赴时艰。”
张克求连连点头:“这是自然。以后某当以府尊马首是瞻。”
赵师中想了想,又说道:“那明日开城,我派一个都{注1}的骑军护送着他们四个小兄弟到我庄上去耍耍?”
张克求应道:“求之不得啊。他们四个既然已经结拜,自然应该兄弟同心,就应该让他们多一起聚聚。他们已经在城中待了几日了,让他们出城去看看府尊的庄子,当做发散一下也好。只是谢家衙内?罢了,左右不过是一些小孩子罢了。依下官看来,反正明日他们出城去玩耍,不如明日就在下官家中设宴,邀请王家、谢家家中长辈一起来叙叙话,不知府尊是否能够赏光?”
赵师中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好吧。那就依张兄所言。明日下衙以后,某定到张兄府上叨扰一番。”
注1:都:宋朝军事编制单位,一都为100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