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对于桃桃来说,一直是矛盾的存在,生了她养了她,不喜欢她,利用她,说没有父女情分,也过于夸张,关键时候,也是互相牵挂的。
妈妈对于桃桃来说,才是需要一直保护照顾的对象,到家第一件事是看妈妈。她看着坐轮椅上的妈妈日渐沧桑,心里明镜似的她是因为什么。
罪魁祸首,可能是酒,也可能是喝酒的人,也可能是劝酒的人。沈玉田是极爱喝酒的。
他不自己喝酒,都是和别人喝的,在家里喝,在外面喝,是由于场合需要,更多是由于热爱喝酒。喝酒之前,脸上洋溢着实诚的热情的笑,是个亲切、阳光的人;喝醉之后,满脸通红,双眼发直,乳白色眼屎长在眼角,嘴角还挂着菜沫子,咧开大嘴冲你笑的时候,一股臭味儿扑面而来。每次他喝醉后,桃桃都盼望这人不是自己爸爸,然而,她生来就不得不管他叫爸爸。
几乎每次喝酒,都会和妈妈吵一次架,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是桃桃16岁那年的正月初三。下午,爸爸去桃子三叔、他亲三弟家喝酒回来。
桃桃奶奶生了一个女儿,三个儿子,女儿是大姐,远嫁了;三个儿子中,桃桃爸是老大,老二上远处当上门女婿了,老三就是三叔,她奶奶最小的儿子,住在本村,老婆子归到她最小的儿子那里养老,显然,老婆子死后,所剩的财产也将全部归给三叔。当然,老婆子并没有万贯家财,只有一处老院而已。
那年初三晚上,桃桃爸依然醉醺醺的回家了。每次他在外面喝完酒,桃桃都能想象到进家门后,他的表情,和家里的气氛,这次果然也是不出桃桃所料。
电视里重播过年那些小品,到“你脱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吗?”的时候,小弟小妹嗷嗷大笑,桃桃和桃桃妈也跟着笑,一切又开心,又喜庆。
突然听见屋门响了,笑声戛然而止,谁也不敢笑了,都等着他进屋。
表情还是一成不变的怨气冲天,他像领导开会发脾气一样,环视一周,坐到炕沿上,抱起桃桃小弟,一边亲他脸,一边假笑一声,说一句:
“就我大儿子最得我心!”
他最疼他小儿子,桃桃10岁的小弟沈跃。沈跃不愿意在他怀里,用力挣脱开,跑到炕里扎到桃桃妈怀里了。接着又是一阵子沉默,小品里演员在演,观众在笑,只有桃桃们一家人是沉默的,各怀心思的。
爸爸叫了桃桃一声:
“桃桃,你爹喝多了,就不知道给你爹倒茶喝是不,妈的!”
他喝酒以后,桃桃是从来敢怒不敢言的,从炕上下地,给他倒水喝。
“一个一个的都没良心,你奶对你多好,你三叔也没亏着你,过年都不知道去看看。”
“初一我们不都去拜年了吗?”桃桃小弟任何时候都不惧怕他,顶嘴也可以不分场合。
“拜年还得给你钱呢,钱都装谁都兜里了?你们都亏心,你们就这样过日子,就这样处事?白活好几十年,跟傻子没区别!”
他不断的说车轱辘话,翻来覆去的意思,和往年一样:
怪桃桃妈他们平时不上三叔家看奶奶,过年前也没给她老人家买东西。话中间都带了许多脏字,脏的骂外人从来不用,就用给自己家里人。
他连骂带说,娘儿四个一声不响。他当然不会停下来,转而到柜上拿白酒,拿花生,一边拿一边摔,一边骂脏话。接着开始喝酒了,每喝一口白酒,酒杯就用力摔桌子上一次,再墨迹一句,再骂一句脏话。
人总要有忍到极限的时候,这天晚上,桃桃妈就忍到极限了,桃桃妈穿鞋,下地,大声骂他:“仨孩子我生了,儿子也给你生了,你是要死还是怎么的?”
“看你妈也行,你妈得有个当妈的德行,你去问问她,给过我好脸来不?嫌弃我不生小子,最后是生出来了不?别天天阴阳怪气的!挺大岁数了,死老婆子干儿,跟自己儿子嚼儿媳妇舌根子,也不怕闪了舌头!”
桃桃妈越骂越生气,姐弟三个,从来没见妈妈这么大声骂过,她把爸爸酒瓶子砸地上摔了,把酒杯摔了。
“再喝猫尿,我让你再灌猫尿!”
两个人就要打起来了,爸爸要去外屋拿菜刀砍妈妈,他骂着出去,进屋后,手里没拿菜刀,而是拿个脸盆。举着脸盆子就要往桃桃妈头盆上砸,仨孩子就哭着喊着拦他。
但桃桃心里明镜似的,他不敢真打,就敢骂。这阵仗见次数多了,她最害怕的不是爸爸会真下手打,而是他俩骂架骂的太狠,声音太大,吓得心肝一颤一颤的。
妈妈嗷嗷叫唤:
“你他妈快砸死我!快砸死我!不活了!”
说着就把脑袋伸过去让桃桃爸砸......
桃桃爸咬牙切齿,举着脸盆子的手使劲儿攥着,嘴里狠歹歹的骂桃桃妈,举了一分钟,他突然把盆子拿下来扔地上了,继续谩骂。妈妈终于憋不住笑场了,说:
“你倒是砸死我呀!”
爸爸没砸,自己“哈哈”笑了,小弟小妹也开始笑,仿佛这是一场闹剧。但并不是。
只见妈妈迅速穿上棉袄,带上围巾手套,气冲冲的往屋外走。桃桃追出去大叫:
“妈,你要上我姥家那?”
她没回答,告诉桃桃进屋去,外面冷。之后就推着大二八车子出门,骑上车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妈妈又回娘家了,是又一次,每次爸妈吵架,妈妈都会第一时间抛下他们回娘家去。姐儿三个又一次大眼瞪小眼的,听着爸爸轮流骂老婆孩子,看着他拿酒喝,还是就着花生,好像三个孩子是他养的狗,想骂就骂,想无视就无视。
小弟小妹困得发呆,桃桃给他们铺炕,三个孩子战战兢兢的盖着被子躺下,听着爸爸骂出耳熟能详的脏话,仿佛那些脏话也可以是催眠曲,不知不觉桃子睡着了。
桃桃被一阵喊叫声吵醒,睁开眼睛,看见姥姥坐在炕沿上背对着她,三姨和小姨猫腰对着炕在干些什么,小姨夫在旁边站着,院子里爸爸的三马子车大声的响。
她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就看见妈妈躺在炕上,腿盖着被子,头上烫着血。桃桃曾见过刚油过红漆的棺材,那是姥爷死前现做的,那大片的红油漆令她毛骨悚然,今天,妈妈头上淌的血和姥爷棺材上暗红的油漆一样,也令她毛骨悚然。
小姨正在给她擦拭,但似乎止不住;衣服也沾着血和土,妈妈闭着眼睛,嘴在一点点蠕动,是抽搐,是疼痛。桃桃猛地爬过去,大声的哭着喊妈,姥姥急忙把她抱过来说:
“好丫头,不哭,你妈没事!”
桃桃不信,坚持过去抱妈妈,不敢大声说,就小声的叫妈:
“妈,你疼不,你怎么了?妈你醒醒......”
瞬间泪流满面,她的泪水和妈妈的混在一起,她无比绝望,突然觉得世界很残酷,很冰冷,周围的一切,都仿佛虚幻,桃桃宁愿从来没有活过。
爸爸进屋了,他看了桃桃一眼。小姨夫问他能走了不,他说能。一帮人开始往起抬妈妈,桃桃问姥姥要去哪,她不敢问其他的,她以为妈妈不行了,所以她不敢问。
幸亏姥姥说是要上县城医院,姥姥告诉她:
“你妈没事,好丫头,不怕的,上医院去就都治好了,哎!”
说完她脸上老泪纵横,唉声叹气,她在安慰桃桃的同时,也在安慰自己。
三姨、三姨夫、小姨父、爸爸都跟着去医院了,只留桃姥姥和小姨在家作伴。
吵闹声一过,小妹随之醒来,她叫了声姐,桃桃看着小妹,还有正在熟睡的小弟,心里一阵难过,要是妈妈真死了,没人保护他们,爸爸一定是每天都喝酒骂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