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知道敌我势力悬殊,便不再自做小心,他检拾了一截枯松点燃挚着,光焰忽明忽暗的高低跳跃,将他半遮在雾中的面脸照成了血红色。
老头循着异香浓重的方位走,身旁草树在光火雾霭边缘显得卧立如鬼,路面不好行,脚下的道被陈年的积叶埋着,踩下去能掩着人的膝盖上。
攀行数里,地势渐陡峭下去,眼外腾纵欲飞的如龙老树都半悬着根茎好似长在了空上,老头发现自己正往一座夹山合围的深谷底穿去。
地面是羊肠小道了,老头斜耸着身子层层而下,头顶火光如豆,他有攀在云端里将欲摘星的错觉。
忽然一阵刮烈烈的怪风扑面而致,便将老头手中的火把打灭。老头起了一个寒噤,却看见黑暗里的前方有一盏绿色盈盈的风灯飘起来。
风灯点点如星明灭,绿光亦似之前模样。
老头定了定心神,发现那风灯遥遥的向溪谷的更深处飞坠而去了。
那风灯好像要给老头指引出前进的路。
再入去小道更加艰险,老头紧紧的追撵着,一杯茶的功夫,耳中渐能听到河流激渲的声音。混杂着奇香的熏雾带起了愈发沉重的湿气,老头却是将到荒林深谷的最底部了。
道绝如入地狱,老头回望来路,感觉自己是拽着绳索悬垂而落,是攀着星辰而下。
谷底下脚平旷,头顶空里也是颇有开合,老头闻得那异香来源好像正是在绿色风灯飘去的地方。
未行数十步,水流幽鸣声渐大,忽然老头眼里有了光芒涌动,细看时便见不远处荡漾着一潭清波,波面滑润如珠敛影照形,可见人的毛发。而在波面的中央,正有一棵亭亭如盖的秀丽之树长着,树干纤匀,枝叶如瀑,恰似静女初妆的样子,那邈邈的光明之色,却是从一枝拂在水面的紫花花叶上散溢出来的。
那紫花有拳头大小,流转明辉,是长在秀树的一截尾根上,它随着水波涟漪伏荡,远观有灿星落于漫漫银汉的情境。
老头看得转不过眼神,他闻见那馥郁魅惑的奇香,亦正从那紫花生处的水面飘过来。
荒林里一切的反常,应该都是这朵紫花作的鬼祟吧。
老头心底谨戒起来。
老头猜测,脚下却不敢稍动,他举目四下里打量,却又由不得的暗吃一惊,只见那水潭的岸上草势疯狂的长结到了云天,草场里或卧或立的栖息了无数的野兽飞禽,有斑鹿,有豺狼,有虎豹,有蛇象,有龟龙,有熊狗,有飞鹤,有黑鸦,有灰雀,有凤鸡……更有无数的黑鸦旋绕在泼墨般的夜上。
那些牲灵中多是能飞天遁地入云探海的,它们竟都乖顺的无争偃行着,它们平时节都是彼此的生死宿敌,此刻里竟都相安无事的爬卧在一起,没有互相猎杀,它们都茫然的游栖在湖波不远处,神情上也都现着留恋湖面的样子。
老头明白了一些,这干野牲口,大概也和自己一般,均是着了那紫花的魅道了,这干野牲口是被那紫花迷惑了心神诱摄而致的。
这紫花必然是早已修成气候了。
老头悄立半响,见那紫花再没什么异常动静,就胆壮了几分,便偷偷的卸了还情弓箭来,慢慢的引得力圆,觑得精准,正要脱手的时候,却又发现了一件怪事。
老头看得分明,临着岸边徘徊的一只吊睛白额大虎,忽然间慢慢的游到湖里去饮水,那虎正伸卷着舌头,猛然一道碧莹莹的光晕从紫花生处荡了过去,还没听见声响,那虎却再也寻看不见了,那虎甚至连一声吼叫也没发出来,竟就凭空消失无踪了,留下的,只是清圆的水面翻起的几层淡淡的漪纹。
老头的箭便不敢发出去,老头皱着眉,眼睛死死的盯着,其时便又发觉了一个更怪异的事来。
原来湖心里的树枝,在那只吊睛白额虎消失后便即转换了光彩,那树失了绿意,慢慢的连每一片叶子都变成了艳丽欲滴的紫红色,如被紫朱砂水泡过,而那一朵长在树根上的紫花,转瞬也是流光翻腾,耀如星芒。
怎么是好?莫非那只大虎的骨血,竟都被那束紫花吞食殆尽了,虎的精血成了供养紫花的食料。
好孽障,这到底是什么精怪托生呢?
老头不再敢贸然涉险,他伏下身子隐没自己,想将那紫花的秘诡窥探的一清二楚。
谷里水明山静,虽有飘雾,但到底因为那紫花散发光明的缘故,眼睛尚能望得远些,老头僵卧在长草里,将满个山谷查看了八九分。
这个山谷隐密,那潭湖水便是被从高处流经的溪河冲积而成的,但老头敢下定论,这里绝不是之前就有的,定是那紫花邪魅,使神通做下的手段。
老头和少年在这禁区里作息那了么多年,连这里溪水中有几尾鱼都清楚,却何曾知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老头感觉自己的身子有些麻木,他方欲揉捏一下手脚时,眼光的余辉却扫见了在水面的紫花花瓣上,有一只碧绿透亮的虫子正蠕蠕而动,那虫子轻灵俏脱,一会后竟然慢慢的人立起来,后又在花瓣上一跃一蹦的跳,当跳到花蕾顶端上时,它便抻着脖子一扭一扭的四下里张望打量了。
老头摸了一把眉目看仔细,那虫子仅有拇指粗细,它头顶生着一截黑溜溜的触角,两只眼睛鼓突而起,像两粒初秋新收获的绿豆子。
老头心中疑窦大生,那紫花妖异无常,这只小怪虫怎么会若无其事的安居在上,还是说这只小虫才是禁区里最厉害的妖邪,那紫花不过是小虫栖身的巢穴。
老头偷窥着正在紫花蕾蕊顶上四下瞭望着的小虫,发现它最后竟然将两道凌厉冷峻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这边来。
那两道目光中并无任何缠绵婉转的妖惑色彩,但是,那目光却冰凉如在落着流星的古井水里洗过的刀,一出鞘便见杀人的寒气。
是令人胆颤心跳的眼光。
老头着忙低伏下脸去,他久久的蜷在长草里一动不动,生出了希望自己不被发现的恐惧期盼。
湖岸上听不见半点响动,穿过水面的淡光一圈一圈的撒在老头身畔的草叶上。
老头感觉背上如芒刺扎着,越来越重的喘气声也似在说明,他已不堪那落在自己身上的无形压力了,他不能坐以待毙。侧手将箭头对准那朵紫花,想着如果能毁灭了那它,说不定那虫子失了巢穴,也会枯萎而逝的。
老头打定主意不再犹豫,猛可里纵身而起,嗖嗖嗖连珠三箭便似慧星经天般的长射而出。
刹那光灭风起,老头才看见自己的还情箭簇簇透花而过,却猛觉自己心窝里一阵刺痛漫开。
是尖刃入肉的感觉,也似有一只蛇钻进了自己胸口的肌血里撕咬着,老头闷哼一声,清楚自己已着了很重的暗伤。
天色骤然间辨不得东西上下,那异香渐已不闻,那紫花也失影踪。老头抚着被风雾吹刮着的破损胸口,听见了潺潺河水流过礁石转弯而去的声音。
老头尚不敢大意,细听着耳外的信息拉满着弓,弓弦又拧得吱吱响,似将要崩断。
胸口的伤痛处好似什么东西游动的迹象更显,又好像一只蝌蚪游过春雨的池塘,老头感觉他的血液噼里啪啦的翻腾起来,心窝那里好一片灼烧。
老头咬着腮帮子强忍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子。
一刻钟再不见什么异动,老头在原地悄立如树,觉得自己一时还死不了,遂又晃亮火折打算照路归去。
火光闪烁,老头扒开衣衫查看伤势,那灼烧般大痛的皮肉处全无创口,竟止有豌豆般大小的一枚淡绿色印痕。
老头想不出自己是被什么利器伤着了。但他总觉得事情并不会这般简单。
火折亮光幽微不能及远,老头撕扯了一片未湿透的衣衫点着,红焰在风底呼啦啦的响,老头瞧清楚面前仍有群兽行走,却再不见那一潭明滑的水,能见的,只是一条浅浅的连一只草鱼也盛不下的弱溪,而至于那棵生在湖面的清秀树木,却只是长在一片荒芜的裸土上,它已没有初时挺秀匀淑的姿态了,它披糜的像个颓废的疯子。
老头捂着胸口走,心里泛着嘀咕,这邪魅真的就此死了么?
大雾已散,群山疏朗,面前虽然颇见陡峭,却不再是天穹倒悬一般的危绝了,当老头舒了一口气望向野峰的顶空时,便再次见着了灿灿的流星自北向南慢慢的逝去。
不知那小子逃走了没有,可惜有好多的秘密都没来得及告诉他,如果逃走了,不知会不会还有再见的时候,大概不会再见了,遗憾没有将还情箭让他带走。
世事艰难,还情箭灵性深通,也能帮那小子少获些凶危。老头低头瞅着刺破的胸膛默念心结,三支箭矢自黑夜深处噌噌噌的飞来落在了他的弓囊里。
自己怕是回不到家里了。老头摸了一把凝固的血痂时心里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