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雨跳珠,隔着一层层树叶啪啪的落打在龙符的赤背上,龙符顾不得身子被冻得抖成筛子,他移步向前,立定在一片蹄印杂乱的草地上,被身畔的所见惊得痴了眉眼。
那是一堆散架瘫倒的累累白骨,看情形都是遭受了什么重大力气的撞击,好些都断成了一茬一茬的。龙符就疑惑得眼睛都忘了眨。龙符看到,那些白骨倒在地上的模样恍如飞卢马平卧着睡去的姿势,它也是在已断的肋窝上长着雄壮的黑翅膀,但它的翅膀已齐根折了,软软的耷拉在蹄腕上,伤口**还透渗着被雨水冲湿的丝丝血迹。
那马的脊骨上铺着的鞍镫还没卸去,龙符便近前仔细辨认,看是不是铁流的飞卢,但凭他把断骨抚了好久,把翅膀上的黑翎羽摸了又摸,也是识别不出分毫来。他就再检视骨头的受创处,发现连它的头颅也碎裂了,它仅剩的一双眼虽睁着,却早已定住了凄凉的神色。雨水无情,尽顺着它破损的眼眶击灌了进去。
它的眼里早没有半点生气了,它眼里全是一片死亡的僵硬和冰冷,它在将死的时候,一定是受了极大的痛苦的。
看情形,也是不久前的事。
龙符心里就闷闷浊浊的难受,他嘀咕犯疑,不知死掉的是不是铁流的那匹,如果是,按铁流说的,飞卢能潜隐上天腾云,能辨甄吉凶祸福,却是被什么弄死的。铁流说有杀手埋伏在林子里,不知是不是,那骷颅马骨头节节而碎,击毙它的杀手应是个大力气。
龙符想到早间见过的那片无主血泊,想到那些死者在垂亡时候血流不止的情境,他仿佛看到,那涌血不止即将死去的正是他自己,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一股一股的流,他想止住创口,但全没有办法。他只能眼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一点的失去性命。
当龙符这样想到,他心里就打了个寒噤,他突然更感伤起铁流的飞卢来,他虽然和飞卢马交从不多,但他仍是有些浅浅的担忧它,也为铁流难过。他想着飞卢马要是也这般死去,那飞卢最后心里该有多么恐惧呢。
他们都那样厉害,尚且性命不保,我什么也不会,又能怎么样,还是快逃去吧。
龙符虽然暗里也这么说,可他总不知道为什么,临了,他终是感觉心里不很踏实,觉得自己应该把这些事告诉铁流去,如果铁流和飞卢马要被害了,自己不去通知他们,自己便也会有害人的嫌疑的。他边走边思虑,终于因为害怕被铁流又捉住了再也逃不掉,便没敢去。他暗祝了飞卢好运,遂站起身向林中四下看了看后,决定似的撇掉了乱骨就钻进草木深处,他伏下腰像一只野猪崽子似的乱撞乱蹿的逃去了。他虽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该去向哪里,但他想只要尽快的离开这里,离开那个算计自己的铁流总归是好的。
龙符正行之际,突然感到臂上被铁流烙了图印的地方渐隐隐的火辣辣的疼起来,如被细密的钢针不停歇的快速刺扎着。他急抬起手腕查看,只见那图印似要凸破了他的皮肉,竟似要摆动起来了,那圈外的水纹虽是缓缓而溢,但那图纹中间黑桩上栓着的骷颅人尸,却似乎如要站立起来,那栓锁着枯骨的链子,皆被拉得直直的了,在栩栩的血滴下,能隐约听到铁链被拉动的声音和骨头撑磨着吱吱响的声音。
这是什么鬼东西。
龙符便既怒且惊又疑,不知铁流对他刻下的图形到底是什么,待他细细看,那图纹却一瞬间再无动静了。摸时,图纹处还跟原来的皮肉一般,全然没有任何的异样。
龙符有些担心,自己是不是要爆裂身子而死了呢,他提心吊胆的看了半天,但终于没有。
龙符心里就恶狠狠的说如果那图纹再让自己疼起来,再变动的话他就将其一口咬下来仍了喂野狗。
龙符这般想,似乎又有些不很敢,他有些怕疼,他就又恨铁流算计了自己,发誓赌咒说再不愿见着铁流。
龙符便捂着手腕跑一阵走一阵,他似乎有意识的往林子深处钻着。头上的雨落来的很少了,听到的全是噼里啪啦九天河倾般的水滴声在野外喧哗。
龙符渐想到,如果能找着入丢驮山去的路,他便回到家里去,再藏躲到那片湖里的石穴中,那样铁流就找不到自己了。龙符随即想到那石穴里被九龙金锁锁着的涂漆匣子,不知里边是什么,也不知还在不在,龙符想,那匣子装自己的水晶石倒是也不错的。
龙符从未出过丢驮山,他于山里的道路是尽知的,但山外的,却一点都不熟悉,飞卢马出山的时候在夜中,当时他黑着眼睛无法记得那些小径,且飞卢高蹄健足,行走比等闲马匹步子大了很多,所以即便才是一夜的行程,龙符已在山谷间被烟水雾岚迷得乱了方向了。
但龙符不敢稍停,他还是怕被铁流赶上再捉回去,他像一只惊慌的刺猬,拨开了树枝顾头不顾尾的只是乱跑,他脚下的花草全被踩翻了,宿在叶上的雨点就纷纷乱飞。
突然,在他不远的林木深处,猛的又升起了一声跟之前一般惨烈的尖历吼叫,那声音亦如什么野兽被咬破了咙管,血狂涌而出,牲口正痛苦绝望的扯着嗓子仰天悲鸣。
龙符心里悸动,那声音震彻山林幽壑,在云天幕雨中传响,让他生了极大的恐惧。他心里突突跳动,但他也好奇着,到底又是怎么了,是什么大凶之物出没呢,还是会像铁流说的,是那个厉害的杀手干的勾当。
声音起处晦暗迷沉,他想了想,乍着胆子攀开树木极快的潜跟了过去。
前头有渐重的血腥气飘来,这片林地比先前行过的更见幽阴,雨水便不能落透。龙符循着血气走,远远的,目光从树杆边畔上穿过去,便渐看分明了一个极其可怖的景象。
龙符不敢大意出声,他潜下身子把自己藏匿严实了,透过一两片树叶的缝隙望过去,见草窝里躺着一个玄衣铁甲,头上系着兽面具的人,那人头发散乱,披了和铁流一般的大氅,在他的身侧,亦有柄像飞卢马鞍上挂着的一般样式的长剑遗落着。
龙符就看见,那人身子已一动不动,他侧翻身躺倒,看不全面相,见不得生死,只是在他的胸前,在他身畔的草棵里,已流满了一大滩殷红的血迹。而让龙符更觉诡异无比的是,在那血泊积汇处,有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蜷躬着背腰,正把头脸埋在那人的脖项间,它的肚腹正一起一伏的大动。
是什么咬断了那人的喉咙后在吸允血液。龙符屏息凝神看清楚,那吸血的身影,竟然只是一只肥胖的猫,是一只黑猫。龙符就看见,那猫极其贪婪的几乎将嘴都扎到了玄甲人的胸腔里去了,铁甲人的血就汨汨股股的涌溅出来,有些只溅到那黑猫光滑油亮的皮毛上。
龙符这下便被气炸了胸膛,他道是什么厉害的牲畜呢,原来却是胖猫,当下他也想不到害怕,想哪铁甲人还有可能活着的,他便摸起地上的石头,瞅得一个准,一下就砸过去砸在了那猫的身上,一霎里,就听得那猫惊慌疼痛的叫了一声,回转了头,朝身后睁着凶眼不停的只是看。
龙符便猛得从藏身处跳出来,喝了声畜牲,正要再一石砸过去时,已见那胖猫眼神迷迷惑惑的看向他来,突然就唰的一下便跳上了树,顺着树杆爬到了树冠上了,两只绿幽幽的眼睛又向他看了一回,后跳入密叶从里再不见了。
龙符瞬间就觉得那黑猫临去时的眼神是自己所曾见过的,但他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他遂不再多想,急赴过去看那人,摸那人身子时,原来已渐冷冰下去,脉博也息了。
这畜生怎么会这般厉害呢,怎么连人都敢吃掉,龙符见那人脸上罩着一个豹头的面具,就很奇怪,看这人装束和铁流一模一样,会不会便是铁流呢,不知他们为什么都戴着面具,龙符就惴惴的揭开了那面具来。
龙符睁大了小眼睛看着,面具才提掉,他还未瞧见面具底是怎样的人脸,便已被突发的情形又一次惊得一跤跌翻,张着嘴倒在了血水里。
龙符便见,即在他揭掉面具的刹那里,那一具人体的尸身,竟突然的变幻成了另外的样子,成了个蜷卧着牲口的形状了,就见那尸身上四蹄俱全,毛色斑驳纷纷,身下长尾垂地,而脖项上的,正是一只花斑豹的头像。
龙符一下里边如丈二和上坠到云雾里,全摸不清头脑了,他疑惑的看地上那花豹的死尸,不明白是人变了牲口,还是牲口变成了人。
这么糊涂着,龙符一下便想起了铁流来,龙符便想怪不得铁流面上总戴着面具不肯摘,或者铁流也有这般同样的秘密吧。
龙符转面细看,怀疑这死尸身会不会是铁流的,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因为他想起铁流戴着的面具和这个已死者的面具全然不同,这个人的面具亦是豹头模样,但铁流的却是一个龙符从未见过的额上长角的怪样子的东西。
龙符便捡起那个面具来看,他认不出是什么材质做的,只觉那面具上的毛须齿鼻都被做得极像极逼真,做工也是极见细腻,而除此外,却再也没有什么异常的了。龙符想着,这死尸与铁流是一般行装,八成也是铁流一伙的了,也很可能便是昨晚提前走掉的那一干人中的某个。
龙符就想,铁流这些人为什么都带着面具呢,为什么那人的尸体,在揭掉面具后又会变成了牲口的形貌,是那个面具有很厉害的本领么。铁流他们那般了得,能将云墨生吓得躲起来,怎么又会让一只猫给咬死掉了呢。
铁流又浓烈的觉得了与那只黑猫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何时何地,却还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龙符提着那只面具反复看,犹豫要不要将此事告诉铁流去,他回头看见了那柄已出了鞘的长剑,就检了把玩着,他一剑斩去,一截腕口粗细的树枝便被他砍断了,他心下大喜,没想到那剑能凭地锋锐,可比祖父的猎刀快多了,比自己的银柄短刀更快。
龙符心底突然想,不知自己带上那个面具会有怎样的情形,就好奇起来,不由得已将那豹头面具系在自己的脸上,试了试,大小恰如正为自己制作的一般。
龙符就想,要是被铁流一伙的人看到了,自己也好凭这面具蒙混过去。他想到此,便把那尸身上的铁甲也解了,把大氅也解下,就把大氅裹在自己身上了,才把铁甲也套在自己腰胸上。提了长剑,斩了些树枝草叶盖住尸体后,就拔步又行。
忽然,龙符还没行出几步,一个暗影黑沉沉的已从他的头顶罩下来了,沉影里风声呼呼。他便出剑乱砍,急忙往外跳开去。人才站稳,已见一人一马立在了自己面前,马是飞卢,人戴面具,来者正是铁流模样。
便听铁流冷冷的说:你逃走便逃走,如何抢我们东西。
龙符看到铁流眼里悲戚戚的打量已被树叶埋了的那个死尸坟堆。
龙符心道要糟,觉得自己的面上窘迫了,说:是谁抢了,是我捡来的,还给你就是了,有什么好凶的。
龙符便去摘面上的面具,却一口气被惊得差点接不上,他连忙好试了几次,那面具却如生根长肉的一般,竟然连着面皮,已揭不下来了。
这一急龙符便显得慌了,他急得要哭出来,他忙求铁流帮忙,但铁流像是没听到他的话,却全然不理他了。
龙符就不停的撕扯那面具,却眼角扫见铁流用长剑掘出了一个大坑将那具尸体埋掩了。铁流也不问龙符事情的原委,他仿佛都已知了。就一把将龙符扯上飞卢马的鞍背上,踢开马蹄行出林外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