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里一时火光熊熊照如白昼,那些盘盘绕绕沾沾腻腻的蛇群,竟都被火焰吞噬,片刻里都燃烧着了自己的身子。
火焰照透了老头和女子的面脸,腥臭焦灼的气味团团滚滚的涌满了二人立足的水口,那些后面拥挤而致的蛇虺,见着前路上喷卷着的翻翻腾腾的炙浪,终于没能再袭击近来。
老头被烟火毒气呛了肺腑,又渐觉腰里被咬处愈发麻木,他见群蛇避易退去,便再也支撑不住,足下一软,一跤跌翻再也起不来。
仲夏山中群蛇也秉持了天地阴阳之盛,最是毒气厉害的,且咬着老头的那只又不是凡俗野生,那蛇已是渐修得丹气的灵兽了。被它的毒气入体侵逼,等闲修道的也撑持不了,何况老头已是风浊残年油尽灯枯。
老头暗伤未愈,元丹多失,又遭毒气攻心,已是将死就木的时候了。
老头抬眼看那女子,女子裙袖鼓涨如帆,突然就一掌劈去,顿时气势逆行,火滚如龙,那暗道里猛就起了一阵刮杂杂的大风,大风很显猛浪,将盘缠在火烬里的蛇尸毒雾都卷扫向门口的方位去了。
片刻间水口的光色就清亮了些。老头看着桃花人面心无挂碍的女子,不觉之际心思就沉沉重重的,老头心中有些一时无法释解的疑虑,但那疑虑确指什么,老头又断不清楚,在他的心里,总感觉那女子似有什么算计在筹划着。他想探究明白,但他却心智渐感不支了,他觉到自己的神思已开始陷入迷乱的边缘,他丹田中固守的最后一点先天真元,已到了近乎流泄的地步。
这是自八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境况。
真元耗尽,自己千年道身便要一朝寂灭,自己将化成幽魂,转轮地狱鬼府,终世不得以本相与龙符再遇见,不得与风娘相逢照面。
老头想起,在八百年前的那场盘木山杀劫中,他的通玄神功虽然被碾碎在披龙川洗魂湖里,但他拼着生死不关的一腔孤勇,最后竟还是保住了一点内丹灵气。多年来,他就凭着那些微末的真力,狩猎避敌,化形潜踪,终于将龙符息养长大了。眼看子孙怡乐,二人渐可安然终了一世,不想才稍见苦尽甘来,自己便又遇着这横死破毁之祸。
想到龙符,老头便心有悲戚,老头在将死的大限之际对龙符的挂念愈加浓烈了,他突然就回想起在三叠谷风娘将龙符托付给自己的情形,想起驮着风娘周览天下山川的光景,这便使他稍感哀郁的心里,微略泛起了甜蜜的又惆怅的情绪来。这世中得遇风娘,他该算是幸福的,但他到底没做好风娘嘱托的事,地上地下,此生他生,自己都没颜面去见风娘了。
老头待还要想起点什么,却感觉一阵疲惫爬上头,眼皮重若山丘。他不放心,回头挣着看了一下女子,忽然便心生恨意,迷糊中想到,如果不是女子入山,打破这禁区安宁,自己,或不至于如此夭寿而死。
老头只觉得自己眼里已瞧不见物了,眼里只有一片雾蒙蒙,他在恍恍惚惚中,只感到如置身于冰水中一般的冷,他看到的,渐就只有一片黑黑的世界逼向他自己了,他的血,似乎也不再流动,他的手足,已幻化成最初的本相来,他的死后,身子将变成一匹白鬃的马,像夜里从天上落下的星辰一般矫健明快的风马。
他的名字叫风落星。
人间从此去,身名两萧萧。老头微弱着气息,最后念出了这句话说:不知龙符怎么样了。
就见一高一低如被风吹拂着的红稠布似的光火里,老头萎靡的身子忽然就一点一点的变了形迹,像水慢慢的淹过的坡岸,那身体就缓缓的明净起来,手指也修长了,足腿也矫健了,胸膛厚厚的,似被风吹着的一茬庄稼地,而他的面相,竟变成一个极其俊俏的青年人模样,便见他单眉长目,唇鼻如塑,满头黑发披散如夜,火光照着,人温润恰若玉雕。
女子瞧着,她面上虽稍见好奇之色,但最终也未现出太多的惊讶,仿佛这一切如她所料般的。她也不去再猜想头顶上环伺包围着的强敌,她早已算定,那些人虽已探知了她的藏身之地,但他们并不会冒险强攻下来,他们的天罗地网大阵只能困住她不能离开,但要是他们分身而来,便绝不是她的敌手。如果她所料不差,那些人见不能逼得她现身出去,便会千里传信,遥招他们族中更厉害好手来助力,而那时,她早已破开他们的大阵,乘风而逝了。
女子深晓六界典故,知那天罗地网大阵是陆行舟宗族中的一位前辈高手所创,后渐次才传到陆行舟手中的。那阵法初就之后,那位高手便率领人马加入了八百年前那场攻打盘木山的大战,只是那时风落辰已疲杀了七天七夜,风落辰杀得血满衣衫心神迷乱,他早杀红了眼,凭一柄诛神刺,一张还情弓,他直杀得盘木山顶风云易色,山河熏悲。那时的风落星,早不辨什么剑阵什么法器,他的诛神刺上接九天雷电,下引地狱鬼火,还情箭赶山追月破甲裂骨,他径直杀的披龙川里血涨水高。
那一战,虽然风落辰最后伤重欲死,但到底让他逃出生天,虽然他后来踪迹全无了,但是,那场汇聚了六界高手的追剿,并没有将风落辰和风娘独子一并诛灭掉。
那一战,是风落辰凭一张还情弓射破了天罗地网大阵,又杀死了极多守阵的高手。
女子既然已经知晓了龙符的身世,她早就见长辈说过当年的盘木山大战,弓破天罗之说,她怎么会没听过呢。
但最初,女子也并不知龙符便是风娘遗子的事,女子更不知风落辰是当年披龙川里的白马化形,女子也不识得还情弓。女子最初随风落辰而来,是因为女子在吞噬风落辰精血的时候发觉,风落星气血中灵气纯粹,如日月之明,如星河之净。这情形并不是寻常人畜身上可见到的,女子便凭此怀疑了风落辰的来历。直到最后,龙符以刀挑破风落星胸口,龙符眼泪与风落星血液滴融,竟就逼得女子现出相形来。
六界传言,上古大神风万祖在归化寂灭的时候仍见六界中多有争杀,尘粒之上,生灵性命轻如草芥,万祖老神有感于心,终因无力回天而簌簌泪下,当时风天云落,大神的泪珠便被尘气吹散,一滴落在脚下的白蒿上,一滴飘泊万里,落入一只正跳在水面上戏波的游鱼眼中,而另一滴却荡落天涯不知所踪。
后来那白蒿凭着大神的遗泽,竟就长成了盘根之态,那便是盘木山中的鬼奴遗树了,而那只眼里滴进老祖泪水的鱼,自此长生不灭,它能眼见吉凶,终日游弋于汪洋大海,后来终于也得道修成人形。
六界传言,八荒之内止有老祖的遗泪才有那避祸驱凶的伟力,于是女子断定,龙符是必为当年大神的后裔了,或者,也是跟大神有神秘关系灵牲的族辈中人。
女子的这些猜断,在女子后来试探着向风落辰证实时,也未见风落辰有否辩的言语,于是女子更加确切了心中所料,女子便在自被围困于暗道里的时候起,已开始思量该怎么脱困的事,最后,她终于想到,以还情弓再次射破天罗地网大阵,这绝对是那干仇敌始料不及的。
虽然女子这样做后的结果极有可能是将龙符爷俩的身世再次暴白于六界内外,也或者要将女子自己置身在无休无止的追杀纠缠的麻烦中。还有,如果已渐平息了八百年的鬼奴遗树的事再被挑动,那么八荒九天,又将要破缺平衡,杀伐四起了。
这就是说,如果让那拨追敌认出了还情箭,龙符爷俩,抑且女子,都将要面对比眼前更加凶险百倍的事情。
但是,就女子目下的处境来看,女子也只有行使此法才能脱去危险。便据女子所知,那天罗地网大阵自创设伊始,也仅是被当初的还情箭射破过,女子一族中,亦仅有那位早已失踪了的前辈化解过那阵。
当下女子见风落辰已变幻了模样,便即从自己怀里取出一颗镇魂丹让他吞咽了下去,吊住了他的最后一缕真气。并迅急的以掌托在风落辰被蛇咬过的伤处,劲力外吐内吸,手起时,风落辰伤处一股浓稠的黑色血箭飙般射了出来,女子手不收,直待那血色转了鲜红,方才缓缓的罢了功。
女子伸手触摸了一把道壁,还是先前坚硬如铁的样子,龙符也没有游折回来,水面也还是沉落不下一粒烟沙。听头顶院里的动静,那驱蛇的啸音再听不见了,那干人没有攻下来,正如女子所料的一样,他们是早领教了女子的狠辣后再不敢冒然涉险的强攻了,他们已派人千里传信,请族中的厉害高手去了。
女子便坐等风落辰醒转回来,女子心想,沙河暗狱的那铁流十三卫能这么快的追杀到这里来,说不准龙符见到的那黑猫灰鼠二使便在丢驮山外不远的地方候着消息呢,自己不得耽搁,得在他们赶来前逃出这里去。
女子细瞅风落辰的动静,想怎么才能让风落辰将还情箭的用法传给自己呢,风落辰内丹亏缺,自是无法拉开还情弓的,要射破天罗阵,那还得自己来。女子随即想到,只有从龙符身上找出托词了,让风落星念着龙符的生死下落,以不得已的情绪将还情箭法传给自己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