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雾没有散去的痕迹,却落荡得更浓烈,整座密不见天日的老林子,仿佛像被淹没在蓬涌着暗流的深海里,林外摩崖接云的峰顶已看不见半分,风也看不见了,雾太厚,风吹不起来。
老头循着溪水走,手里紧握着的猎刀刃口上坠满了将散未散的露珠子。他已雾湿双鬓,面颊潮透,他被一浪一浪的大雾拍涌着嶙峋的胸背。
天气太怪异了,老头愈发感觉到情势的异常,他在这藏匿了那么些年,倒是第一次见着这样的景象,他熟悉这座山林的每一寸地面,知道这片山林的每条溪河,知道这里背阴坡里孤独的大树和结了果实却没凋谢的异花,但是,许多年里,他却从未见过这般迷人眼目惑人心魄的浓雾。
这是第一遭经历,若单说这天气的不寻常,老头也是无甚隐忧的,但是,想到失了踪影的群兽,想到突然闯入的那只海星青石魅,他便觉得这禁区的平宁安静似要被打破,他便心不能安。
这片野荒之地是魔神禁区,等闲的生灵是不敢擅入的,那小小的的青石魅竟然能无视六界仙佛的约咒私闯进来,恐就不是简单的事了,再者那青石魅能现身,难道别的灵怪就不能吗。
是这魔神遗地的禁咒失了威灵呢,还是有什么身具大法力的灵怪无视仙咒悄然的偷渡了进来。
这片六界共约的止足之地,恐是要成为邪火重生的燎原点了。如果让那些灵怪知道他们爷孙藏匿在这的话。
他射杀的那只石魅纵然不甚要紧,但那只玉铃铛却事干非常,遗失了它,那个族落是不会就此善罢了事的。
所有的征兆和迹象显明,这片禁区或将成为是非之乡,自己以些小之力射杀的那只青石魅,它也是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在这,毕竟这个洪荒蛮域到底是被魔神妖邪共同诅咒过。
该离开了,不能做任何掩留。
那只青石魅或者不是冲自己而来的,但保全孙子身份的事情却不能大意半点,那小子身无长技,若被人道破行藏,怕是要在激起的天地大变里被弄得魂飞魄散不得超生。
老头想起前些日子自己在湖面船板上卜的卦象,那卦昭示了一个更大的劫数,上古大神设置下的禁制阴阳互易的功法已渐失威力,等年深月久,只怕世间要清浊交汇,乾坤反覆。
那小子正是重整日月山河的关键人物,他背负了千年血海一般的干系,他的来历,他的埋在身体里的绝世之秘,都是填镇那场未知之年后滔天大祸的重大且唯一的法器。
虽然那小子到现在还是个一无所知的惫赖家伙。
老头想到孙子,面上严峻的神色和缓了些,他突然有了种再卜一卦的冲动心思,他想给自己和那小子占一下以后的吉凶,或者找些避难逢祥的路子。
只要不涉足三界六合魔神之事,只混个凡人的样子,日子总能过下去的吧,但以那小子的心性和来历,只怕这又不能够,哎,谁知道呢,已躲了这么多年,世间所能庇身的地方还能有哪里。
再卜一卦眼下的福祸吧。老头虽然果断,但也禁不住关心则乱,自己的一身,难道不是只为求得那小子的平安无恙么,自己当初受了那小子母亲大难前的托付,如果那小子在这个神人咒弃的荒林里出了意外,自己老朽死去后,怎么能有脸去见家主泉下的面目呢。
占一卦,或者能断出那青石魅是什么路数,那些林中的走兽飞禽去了何处,怎么一夕间全失了踪迹,那边发生的大事,到底会不会牵扯到自己爷孙两个身上来。
老头觉得自己烦锁啰嗦,他心里一时有几乎伏压不息的难受,他悲叹自己,已不复当年那风飙电举的模样。
老头背倚树干临溪近水的坐下来,理了一块平地后从腰间掏出一袋骨头,骨头年历久远,是上古瑞兽水蚂遗体,已被摸索得呈了烟黄色,都上刻着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总有二十八块之多。
天行有常,吉凶相伏。老头将算骨按周天星宿的方位排布了,浴手宁神,之后匍匐腰身,又以双手加额轻触其上。
四遭雾岚伏动,老头伏在岸畔静悄悄的没一点声息。露滴叶落,满个河道里只听见溪水幽幽咽咽的鸣流之音。
良久,老头爬起身来,一霎里却是面色沉转如灰,现然是卦象有差了,他挨个检起蚂骨查看,却并不见骨头上刻文异常。
就是说,老头的这一卦并没起变化,算骨还是最初的样子,算骨上文符刻印旧形沉沉,一迹未变,并没有指示出祸福布列的情势。
这怎么能够!这是从未有过的境况。老头心里沉下去一截,转脸四下看,却猛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气循着水面飘过来
自己的卦法是先天遗数,从来不会无故失常。却怎么会突然不生分毫兆示,这异香缥缈摇曳沁人肌脾,但也让人心起迷惑恍惚,究竟是什么发出的气息呢。
自己栖居在这禁幽之地多年,踏遍了这里的每一粒石沙,却何曾闻见过这般馥郁魅惑之色。
是酒的醇香,是花的清香,是女子甜香,都不是,却仿佛都是,那香气弥散在浓稠的飘雾里,被山涧溪河的草木珠露濡湿,凛淡恬幽的随处降落着
偶尔的微风吹过,漫天的木叶洒洒,那香气便混聚在飞坠的露上,一滴两滴的跌在老头的唇口里,跌在老头的手足上。
河面好似流过了一条吐香的白鱼,水里也尽是颠迷人魂魄的幽邈气息。
老头发觉自己沉迷在郁香熏人的氛围里,心智渐不受控制。
似乎是幻影,天地盘旋倒置,老头感到身外的事物都纷乱的飞起来了,眼里是一片白茫茫,耳中也尽是噼里啪啦的撞击嘈杂声。
八百年前血流成河的盘木山上,六界灵生为窥求不灭之术,为得到创世之神最后遗落的泪珠,很多都把将自己的尸体留在了鬼奴遗树下暴烈的日光底,最后都晒成了灰烬被昊风吹散,那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星月蒙尘鸡犬不留。
血水漂荡着死者的骨头,自己抚在一只破损的牌盾上被从天而降的大雨冲进了山下的洗魂湖里,湖水被血污透,红惨惨的荡动着拍打着下垂的云空。
洗魂湖里,自己的三魂七魄被压碎成一把渣……
老头的眼里尽是迷惑的色采,老头心神错乱,他由不得自己,想起了生平最不堪回首的往事,八百年前的那场血战后,自己便成了行尸走肉的空壳了。
血,全是血,流血的瓦湖宫,流血的玉明殿,流血的坠星崖,流血的双龙岛,流血的婆罗城,流血的盘木山...
那一战,他从盘木山直杀到鬼王堡,又从鬼王堡杀到沙河暗狱。
全是堆叠的白骨,全是残缺的肢体,天上的风吹着的都是带了腥味的灰云。
溪谷里填满的骸骨被野狼啃着,水里浸着的尸体被大河冲下山丘,大火旬月不灭,烧起的烟尘遮蔽着薄薄的的月亮……
老头嘴里叽里咕噜的乱说,眼里尽是八百年前盘木山大战时的惨烈景象,他面容狰狞可怖痛苦,眼色红得透亮,似乎也将要流出血来。
突然地,一阵大痛钻心般的传遍老头身体,老头轻呼一声被从似梦的迷幻记忆里惊醒了过来,就起伏着胸膛连连喘气,发现手中的腰刀扎在自己的小腿上,面前正横着一株合抱粗的虬髯老树。
这香气的魅惑好生厉害,要不是自己迷狂中撞在树根上让猎刀砍伤了腿,怕是真要着了它的诡道了。
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这般害人,老头不安的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