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符回到家时天将大亮。院门闭着,龙符从篱笆的缺处翻了进去,他没入屋,爬在祖父的窗边向里望,祖父胡乱的睡到床上去了,灯焰还未熄,明明灭灭的照着祖父打鼾的鼻口,像照着一截老井。
既然祖父已睡实了,那些草药该怎样服下呢,龙符转着小脑袋想着,飞快的窜上了阁楼,就猫一样悄无声息的爬到的人字梁上,在那里掏出了半包春天里没用完的迷烟叶子,又把一个水盅揣入怀中,顺手将挂在斜墙上的粗草绳解下缠在腰里了。
龙符在楼梯顶上看天色,东方的鱼肚白里有几点星光闪着,远处有腥湿的风吹来。龙符想,每日这时辰祖父即将醒了,祖父醒来要把那个他身体里的妖魔揪出来,就不容易了。
先得让祖父多睡一阵,那样才好下手。
龙符从怀中掏出火石打着将迷烟点起,等淡淡的青雾缭绕开,就塞进了祖父的窗口里,他怕迷烟太薄不顶用,又转身四下里查看了各处张着的缝隙,都封堵过了,便为自己的英明才智高兴的差点笑出了声。
但龙符又想到万一迷烟日久失效,那就瞎忙功夫了。他遂即找来熬药的瓦罐,生了火将几味草药分别煮上。
清晨的材禾带着露水不易着。龙符被熏得满脸黑灰,他揉着已成了花猫般的眉面,很重的推开了祖父的房门,门嘎嘎响,祖父呼哧呼哧的喘着气,但没有醒来。
似乎是迷烟生了效果,龙符暗自佩服自己手段老到,他麻利的解了绳子将祖父臂膀腿脚都捆绑在桌角椅背上。他有上次被祖父挣断索扣的前车之鉴,便又仔细的查看了一番。
祖父一点要醒过来的动静都没有,还是大张着口咕噜噜的喘着,龙符将草药煎了,不等完完全全冷却掉,就顺着祖父的喉咙全灌了下去,止留了白及和地榆的放在一旁备着。
但他还是有些担心,万一中途祖父醒过来,或者痛苦大叫怎么办,那还怎么下得去手啊。
总之不能功亏一篑的。龙符想,便把剩余的未煮完的草药洗也不洗全部揉成团,之后堵耗子洞般的都塞进了祖父依旧张开着的嘴里。
万事俱备,龙符也被绑着的祖父模样惹得禁不住笑,只见祖父被绳子缠拉成一个四平八稳的大字,嘴里撅着一蓬粗疏的乱草。
得赶快动手,不然祖父醒了或者那妖魔再发难就不好办了。
找来面盆,龙符口中叼着猎刀解开了祖父的衣衫。
晨光下照着祖父肋骨历历的胸膛,那里一点豌豆大小的隐隐绿色,正安安稳稳的伏着。龙符暗骂了一声王八,悄悄的取了怀中的盅子,突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使劲的扣在了那点绿盈处。他不等其余,扫眼见一切并无变化,即操起刀猛利的从酒盅圈外剜了下去。只一刀,已见鲜血喷涌,祖父胸口的那块肉,竟被他生生的割了下来。一霎里便见祖父死皱着眉脸,却全然不出声息。
龙符咬着牙,将那块肉丢在了盆里。一时汁血淋漓,却也不见其他怪异,正此时,突见一片淡淡浅浅的绿光盘旋而出,在祖父周身久不散去了,那绿光在漫散在血气里,直直的聚合在祖父的伤口处旋绕。
是不是那魔怪要现形了。
龙符又就骂了一声王八,也并不即将祖父的创口堵上,他横着心不再去看祖父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他死死的盯着那绿气的飘动。
龙符想,等祖父身上没有血再可流,看那王八妖魔还往哪里去。
龙符不动声色的候着那绿气飘浮,而祖父喷洒的鲜血却渐止了,龙符看祖父时,祖父面色苍白的像连阴连雨的云天,祖父嘴里的草药都被噘烂了,混杂的汁液顺着嘴角流到了脖项里。
那绿气经久不灭,尚缕缕在祖父的伤口处浮动,怕是那王八妖魔贼心不死吧,还惦记着祖父的骨血呢。
祖父身上肯定还有那妖魔不舍的东西,龙符一咬牙,横刀将那创口又挑破了几寸,让祖父身上的鲜血汨汨的流成一条线。
龙符心里说:烂王八还收拾不了你了。他蹲在祖父的身侧,攥着刀的手由于太过用力使得指甲都嵌进了掌肉里。
但那紫绿色的气息还冉冉不灭的起伏盘荡着,像风天里起舞者飘摆而过的长裙的滑痕,也像祖父曾说过的栖息在沙河暗狱里的不灭幽灵。
如果这王八妖魔不肯现象离去可怎么好,如果祖父血流干了会不会死,祖父说过,待那妖魔吞噬尽他的血气后他就会死去,如果祖父真的血尽而死,那不要糟了,祖父说过,那妖魔会在祖父死后再来祸害自己,那可怎么办呢。
难道真让祖父血尽而死么。龙符瞅着祖父白皙得能透过日光的脸,瞅着幽幽起落的紫绿烟色,忽然发觉自己忽视了一个太重要的问题,他显然未筹算到从祖父体来赶不走那妖魔的后招。
龙符不禁担心起来,他渐有些心慌,不知该不该再赌一把,他想如果祖父就此死去,那妖魔若是祸害自己,他便决然要,,,,
龙符突然陷入愣怔中,他一下里不知道如果那妖魔真的侵害自己,自己决然又能怎样。且更让他气愤气馁不甘心的还是自己穷折腾了许多光景,竟然还是没能看到那妖魔是什么东西。
龙符感觉自己的心跳加快了好多,惶惶的有了紧张。
这烂王八。龙符又骂了一声,眼看着那紫绿烟气缠缠绕绕终不散去,他便饥豹一般的腾跳起来,挥刀无东无西没折没拦的一阵狂劈,一口气将那烟色劈砍得破破碎碎的。
但使他更加羞恼的是,当他支着猎刀喘息时,那烟色又像挑衅似的聚合成之前的模样了,且如风吹荷摆,舞动得更加迷狂。
如果祖父血尽不救,自己亦会被这烂王八害了,两个人都是死,早死亦死,晚死亦死,跟这烂王八赌下去,再不济也要看透这烂王八是什么东西托生变化的。
龙符心底发着横,眼里看着已气息微弱下去的祖父,眼窝里就酸涩的厉害,他终于忍不住,一颗两颗豆大的泪珠就穿过紫绿的烟色,吧嗒吧嗒的滴落在祖父翻着皮肉的伤口上。
祖父的气息细若游丝了,几乎要摸不见胸口的跳动,若是再让祖父的血继续流,恐怕祖父会先死在自己手上的,虽然不知死会有怎样的感觉,但想来也不好不了哪去。
龙符心中这般想,很重的骇怕和担心就浓烈的升起在心底,他被一种茫茫天地的大孤寂包围上了,他有了独行万里黄沙的感觉。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无助和微小,他忽然为自己先前的自傲负气惭愧起来,他为自己先前自以为是精明的算计而深感羞耻。
让祖父止了血吧。自己要无能为力了。龙符正要撬开祖父的嘴将噘烂的草药掏出来,忽然见,当自己滴落的泪再次混入祖父血液的刹那间,眼前忽然就明光大炽,明光的最底里,闪烁可见一只碧莹莹的虫子头顶着玄黑色的触角在蠕动,渐就转着两道冰河似的眼光来看向了自己。
烂王八,便是它了,龙符顾不得心中惊诧,擎起猎刀回手便砍,仓仓声响过,却见那虫子在光色转变的虚幻间,由手指粗细一时变得树桩大小,一时又变得针眼大小,一时却变成碗口大小了。
龙符见状既惊且怒,他就看着那虫子接连幻形,感觉到它正肆意的羞辱自己。龙符心中就怒火大旺,他起落削砍的刀就嗖嗖的破了风。但任凭他如何疾快,他始终都没能劈中一招。而在不眨眼间,却又见那虫子忽的起身而立,在绿色紫烟的光尘里,猛的就化成了一个拇指长短的小小人儿,只见它眉眼楚楚,身肢可辨,就在那里眼也不移的盯着龙符看了。
龙符这次被惊得非同小可,在这电光石火之际,他连呼吸都忘了。也下了死眼的盯着那个小人儿看。久不见它有别的异样,便突兀的伸手去捉。
但那小人儿是何等身份何等神通,他不等龙符靠近,身子微微晃动已见紫绿光色流溢纷射灿如星河,龙符便被光色耀了眼目,低头一瞥间,那小人儿乘风而起,忽悠悠竟又变作了一个与龙符一般大小的孩童。孩童贝齿瑶鼻,星目明额,头扎两辫子,摇曳着光色痴笑着看龙符。
龙符都目瞪口呆了,他发不出一句话来,这接二连三的怪奇变故使他连疑惑思虑的时机都没有,他连猜测一番这个的孩童究竟是人是虫都来不及,他不知道这个孩童本来已是这么大呢,还是竟就是那个拇指大的人儿变的。
龙符一下里弄不懂这个人儿与祸害祖父的那个怪物是什么关系,龙符将手中的猎刀握紧,试探着问话,但那孩童却只是摇晃着头脸,他并不接龙符的一句。
龙符说:你是不是怪物变的。
那男孩仍只是笑着。龙符有些着恼,说:你再不回话我就骂你了,你说,是不是你害了我爷爷。
龙符静看着候那男孩的应答,但那男孩全然不顾他,龙符有被侮辱的感觉更甚,说:你再不答话我要打你了。
龙符抓了身畔放着的一只黑碗欲要砸出去,一看太重了怕误伤得男孩过重,便摸出怀中的火石来。
男孩还是满脸灿容的笑着,龙符压不住怒气,一把将火石砸了过去。
还未着上男孩衣袂,转眼之际又是烟岚弥漫,像雷雨来前的风阴交加云晦空沉,地面上忽然就凭端的旋起一阵飞沙走石的惊飚。就吹得屋宇摇晃草木飘坠水起露散,就吹得人立不住脚。
龙符亦被这阵怪风吹得睁不开眼止不得身体,他死抓着门板将头缩到了脖颈窝里去,仿佛的,他于啪啪闭合的窗扉声里,听闻见了细微的莲花舒开的音和一缕幽馨甜郁的香气。他才觉好奇,已感到风力息小了好多,面前也能见物了,他擦眼看时,直被眼前的情形惊得心差着跳出胸膛来。
就见欲散未散的紫烟绿光里,地上并排的躺着两人,都是一般口鼻眉眼,都是一般花白须发,连那胸口伤损且都一样,都被绳索捆着,却不是两个祖父是什么。
是的,地面上直挺挺的横躺着两个祖父模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