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掠过水面映下一层清凉的阴影,晚风从篱笆墙外吹来,裹着夏日入夜前归鸟的乱啼和远林里悲切的猿鸣。平湖草舍,山中更显幽寂。
龙符噘着一嘴骨头疑惑的看祖父,他从没在祖父的口中听到过父母的只言片语,他也不知道祖父和父亲母亲,这个在血缘关系上的称谓有怎样的区分。反正就那样叫着,但为什么那样叫,祖父从没告诉过他。
龙符自幼与祖父相依,打生来见过的人仅有祖父一个,这世间的事体,他所明白的,仅仅是从那几本破旧的兽皮书和鱼鳞册上看知的,所谓叫祖父爷爷,也是祖父教他那样叫的。
但这不等于龙符听不懂,那个叫父亲的人,似乎与自己有着很亲近的关系,他也能像祖父一样的保护自己,还可能给自己煮饭缝衣,讲许多神仙妖魔的故事。
龙符有些向往山外的景象,他想着祖父说过的故事里的城堡,被风沙吹走的公主,还有地下流动着洗着黑暗之星的大河,他想知道祖父口中说的父亲是怎么样子的人,会不会和祖父差不多。
但他又想到祖父的重伤和祖父即将面临的死亡,以前,在未见祖父病发的时候,他对生死的感知仅是存于对山中野兽的猎杀,但现在,他已体会到了亲人苦痛而自己又无力救助的哀伤。虽然那哀伤是淡淡的,并不见得很猛烈。
祖父真的会死吗,龙符又这样想。
龙符心里很担心祖父的死去,他低头不敢再去看祖父的眼睛了。
但祖父还是平静着话音,看了一眼被夜色淹没的荒野说:你身上有很多秘密我都没有告诉你,是想着你和我会在这个荒山中渡尽一生,所有的事便没有再知的必要,可现在我即将死去,你以后的事我无法得知,也无法参与,所以趁我还气息明敞,就给你说些。
龙符说:我不要听。龙符便挣脱祖父的手,端着碗走出院外坐在往湖里去的石阶上。龙符想躲开祖父视线来逃避心里的虚怯,他怕自己的难过被祖父看见,自己伪装起来的骄傲和气概,不愿意在这样的时候被戳破。
可祖父并没有放弃,祖父半依在篱笆桩子上说:你如果不愿去找你父亲,那就再寻个没人烟的地方住,那样或者你就能躲避掉一生不好的命运。
龙符不太明白不好的命运是指什么,他有些糊涂,想着自己身上会有什么秘密呢,但一时又不知怎么开口向祖父问。听得祖父说:很多事是无法预料的,也说不清楚,我本以为你我躲在这荒蛮禁地便能平安的逃过生死纠缠,谁想我还是要无辜横死,或许便是你以后寻得一处荒寥的野地住下去,也难保天上风云不测,况且六合之大,再难找到像这里这般幽寂的所在,纵是你另觅他处栖身,亦难免要被追逼得亡命天涯。
祖父的话是给龙符说的,也好像是说给自己的,龙符听不得很明白,他越是感觉到祖父话里的严肃,越觉得祖父死亡到来的迫近。
或许是祖父的从容,也或许是龙符年纪尚幼,这使他虽心有难过,但到底悲切不深。
祖父说;以我的判断,你也是躲不掉一生纠缠的,这是从命里注定了的,与其惶恐担心的逃避着,还不如迎头顶上去,我的意思是希望你去找你的父亲,学些本事,也好和一些坏事抗一抗。
龙符没说话,手里捧啃着大碗的边沿子,眼中有明花花泪光。
祖父说:我把还情箭教给你,那是你母亲留给你的,我身体里吞噬我血液的那个怪物,很有可能便是我昨天在碰到的那些转变的,我不知道他们在喝干我的血后会不会放过你,万一他们想着要害你,我是没办法阻止的,趁着时机还早,你就赶紧离开吧。
祖父的话殷殷切切,但龙符始终坐着没有动,龙符心里思索着另外的事。
夜色渐落,将是掌灯时候了,龙符已经话很少,半天才一句隔一句的应着祖父,祖父猜龙符是心里不好受。这小子总是人小鬼大的,他一想到自己将要与龙符的分离,便也有些说不出很多话,但他还等着龙符的答复,他知道,要是龙符不肯离去,怕要有更糟的事发生。
两个人都陷入了久久的沉默,突然就听龙符说:那你现在把还情箭教我使吧。
龙符的话尽显郑重。
祖父像没听真切,重复问了一句说:是现在吗。
龙符说:就是现在啊,要是你便猛死了,我向谁去学呢。
祖父虽佯怒龙符的无状,但到底很欣慰龙符的决断之快,他知道龙符这小子决机在自己的生死之间,心中必有主意,但他又一时猜不透。
难道这小子要学了箭法去报仇么。以龙符现在的本事,那可是送命的勾当。
祖父有些犹豫要不要再将箭法传给龙符,但又想到,龙符这小子胆大果烈,已不是自己能管住的了,他冥冥中早已注定的荡动不止的运数,恐已非自己这个废人能压下去的。
还是将还情箭的备细说了吧。
那还是龙符母亲告诉他的,传说在上古之前,还情箭也叫赤龙箭,据传,在极东之地的芒砀山中,曾有人常见一条赤蛇出没,那蛇来去云喷雾绕,快如电光,是千年得道,能幻化人形。一日,那条赤蛇与同属醉酒而归,却被一个叫子矩的牧羊男孩用剑斩伤,原来那赤蛇之前修炼时曾把子矩的羊群吞了,子矩怀恨,常伺机报复,这日看到赤蛇萎靡不振,便暴起偷袭了它。
子矩那一剑恰斩在赤蛇七寸之处。正在赤蛇性命垂危之时,却好一个随父入山采药的叫明姬的女子看见了一切,明姬将赤蛇带回住处,悉心照料,赤蛇渐得痊愈,何曾想他在与明姬的相处中,终日见明姬娇花照水初露宿阳般的额脸,竟然不觉间就心生喜欢,待伤已好,他便将一切告知了明姬。明姬初时羞愕,随即落落自然的告诉说自己早有婚约了。
赤蛇当时伤心难抑,欲就此离去,但明姬说不久即是自己大婚之期,想请他留下观礼。赤蛇一时不舍离开心爱之人,也便答允了下来。
悲情就发生在明姬大婚的前夜里,那赤蛇男子因情所困,眼见所爱即将嫁为人妇,从此与自己再无瓜葛,更无两相合好的可能,他当即悲难自制借酒浇愁,待半壶下肚时已然大醉。那明姬听说了遂来劝慰,于时烛影摇红罗帐流苏,赤蛇一时酒劲奔腾按捺不住妖兽之性,便对那明姬欲行不轨,明姬本是良善温馨的姑娘,何曾受过这等惊吓,当时便傻了动弹不得,身子遂被赤蛇所污。
这事随即便被明姬的夫家所知,那夫家本是望族,早因门第不等极力反对二人婚事,明姬与夫婿的礼定之成,本也是二人以死抗争的结果,不想此事传开,夫家便悔婚休妻。那夫婿见白首终归无望,一时羞恨难当,即大吵一场,与赤蛇苦战三百回合刺伤赤蛇,后在午夜的泼天大雨中跳崖自杀了。
当时那夫家既伤痛于儿子惨死,又愤恨明姬不烈,于是派遣族人欲讨公道,却被逃走的赤蛇获悉,赤蛇便欲替明姬担下所有责难,但不想那夫家群辈尽认为是明姬死缠着自家公子不休,以致公子被迷惑致死,他们众口一辞,要明姬偿还人命。这终于彻底激怒了赤蛇,他乘雨行势大开杀戒,便将明姬夫家的很多人一并灭了门。
这下挑起的仇杀更大,明姬的父亲,后亦被逼不过自寻了死路,只留下明姬心如灰草枯灭,还日日承受着别人背后的指点议论,一日,明姬便乘着照看她的赤蛇不在,解了父亲留着的猎弓,将自己用弓弦吊死在了门楣上了。
赤蛇赶回,他见此情景深愧于心,遂大哭一场,将自己的法象化成一把弯弓,以此纪念明姬。而那几支长箭,便都是他从猎户天敌手爪底救下的部属,那些修的灵气的异蛇感于他的救命之恩和用情之深,都愿追随他的左右,当他化作赤胎弓时,一干兄弟都随之化成长箭了,并答应永世不以本相现形。
后这箭辗转到了龙符母亲风娘手中,风娘伤感于故事结局,便给那箭又改名为还情箭。
且说那还情箭既是得道灵蛇所化,它精魄尚存,不是所有人都可以拉得开的,最初的时候,风娘也没法子将那弓引动,但巧的是,当年见证过赤蛇化弓的一位叫火长耿的长者尚存于世,他告诉了风娘还情弓的引开之法。
原来那赤蛇受伤之初失血颇多,将及而死,是明姬割开自己的胳膊以己血输补,后又以陈酿老酒佐药,才将他从死亡手中扯回来,那时候是杏花春雨的季节,明姬住处竹楼青瓦,男子每日坐于阁间看明姬拂柳穿花雨中来去,这成了男子一生最值得记忆的时光。
后来男子虽然化弓灭身,但灵性尚存,只要有人于雨天杏花飘飞的树下以自己的热血三碗混酒浸泡在弓弦之上,直到那弓胎显了赤色,便可引动自如了。
那弓虽然有断金裂石的威力,但寻常时节却是万钧之重,任是大罗金仙,也休拉动分毫,更别说穿杨射日了,一来是别人无法知道开弓之秘密,二者人之精血毕竟有限,三大碗殷红之血的流失,足以要了人命,是以千万年来,能拉动此弓者,竟是寥寥几人。
且最是让人不可思议处,很多时候即使有人愿意在风雨杏花的春日里舍身以碧血喂饮此弓,但却仍然未必能拉开它,那老者火长耿也曾告诉风娘,说化此神弓的白蛇男子性情怪异万端,生平不以类属相通,只与万物气机相感,与他引为知交的,多是与他意志相投的事物,是故世人不知那赤蛇化成宝弓后,如果所饮之血不与自家气机相应,便决然不会起任何何变化,故那宝弓降世以来,所历之主亦不过三五人罢了。
此所谓世人空有皮相故耳。但是也有另外一种引弓的办法老头忍着没说破。